已经三天了,身穿素衣的华生依旧坐在轮椅上,滴水不进。
门外,隐姓埋名前来吊丧的宁秋水已经在屋子里呆坐了很久,他记不起第一眼看到华生出来时是什么感受。心痛、愤怒,亦或是慌张,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人再不会嬉笑着看向他,说一声多出来晒晒太阳。
他想起对华生说的第一句话,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是的,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而不是他?为什么要把他最后的希望都给抹杀掉?
华生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他闭着眼,看上去很累很累,累到下一秒似乎就要跟着花生远去。然而吐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他说:“是你害死了他!”
踉跄的退后,他几乎不敢直视华生的眼睛。
是的,是他的私心害死了他。那个桑柳镇他明明埋伏了很多侍卫,然而因为他的默许,侍卫们早已形成默契,除非遇害的是莲花生,其余人等概不庇护。
就是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才在紧要关头害了花生。
宁冰焰抱着银装素裹的樱桃,无声的流下两行清泪,惹得樱桃亲着她的面颊,一连声的叫着娘亲。
宝婵窝在雨生怀里,哭湿了衣衫。那个会叫她嫂嫂的人,会说她不靠谱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福生擦去眼角的泪痕,冷冷盯住霜生:“你满意了吧?”
霜生无声冷笑,哈,他满意?难道就只有他们当花生是亲兄弟吗?难道就只有他们会心痛吗?他只是…..只是那时以为,花生死了自然会回到他的世界里去,可是却万万没想到,花生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同样痛彻心扉的还有一个人,尉迟呆呆的站在河边,望着一池清水怔然出神。所有的人都被瞒在鼓里,只有他知道,死掉的不是莲花生,而是莲华生。
从棺木里抱起那个身体时,他就知道那不会是自己的主子,他那么轻,那么瘦小,一点都不像六爷。六爷虽然常年坐轮椅,但不过是遵从医嘱,怕加重了宿疾。平日无人的时候,他也会自发的请教他,如何强身健体。所以这几年下来,背着莲府众人他多少教会了华生一些家传绝学。多年来,一直是他抱着华生出来进去,掌心里清奇的骨骼强健有力,绝不会是这般柔软。
尽管为了遮掩,他把他放在轮椅上,然而却骗不了自己。莲府六少爷莲华生,那个自己追随了十六年的主子,终于悄无声息的走了。
夕阳的余晖散落一地,空气里却已然没有了那个人的气息。抹去最后一滴眼泪,深呼吸一口气,他缓缓的移着身躯转回院子里。既然是那个人的旨意,从今往后,不论这个莲华生是真是假,他都将用生命去保护他,一如那个人一样。
天已经黑了吗?独自缩在角落里的花生无助的抱着身子,他真的很想华生,很想,可不可以就这一次背叛华生,离了这凡尘俗世去看他一眼?
脑海里昏昏沉沉,绝食了三天,他再没有勇气活下去。
朦胧着,仿佛看见皎洁的月光泻落进来,清冷素淡,却在漆黑夜幕里照亮满地光明,就像华生给他的感觉一样。
尉迟靠在窗户外头,轻轻叩了几下窗棂:“主子?”
花生仰面望过去,簇成一团的暗影映衬在窗棱上,陌生而熟悉。
“什么事?”嗓子里满是暗沉沙哑,不过是三个字却几乎费尽他一身的力气。
尉迟哽咽着,良久才轻轻说:“主子,属下有一件东西想交还给主子,不知方不方便?”
下意识的想到了华生,花生痴痴地问:“什么东西?”
尉迟推开门,冷如月霜的颀长身躯几步迈到了花生面前,弯腰低声说了一句得罪,打横将憔悴的花生抱起,不顾他的反对,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暗哑的嗓音里隐隐含着愤怒。
尉迟默不作声地望着前方,将怀中的人轻轻放下来,转过他的脸,遥遥指向长街。
花生淡然的抬头,月华的光芒仿佛铺天的帷幕照落下来,长长的街道上挂满了八角灯笼,飘立在屋檐之下,白纱的绢面上,每盏都写满了奇怪的字符。
像是一脚踏进了太虚幻境,他看着那些灯笼仿佛看着王母娘娘盘中的圣果,这些字符…….这些字符全是他教给华生的,
Iloveyou!
Imisssyou!
Wearetogether!
一笔一划全是华生留下的痕迹!
他伸手触摸着灯笼下明黄的流速穗子,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重重打转。
是你回来了对不对?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舍不得抛下我的,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的。
寂静无人的夜幕下,万千盏明灯轻轻摇晃,似是无奈似是怜惜。尉迟站立在原处,看着那个孱弱的人,慢慢蹲下身子,在如水的月色中嚎啕大哭。
泪水再次湿了眼眶。
这样子帮助你留下他,你该满意了吧,我的主人!
纷扰了半年的朝堂,终于在皇上正式还朝丞相正式归位的那一天尘埃落定。
只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次莲相养病归来,似乎比之前更瘦弱了。而皇上,也变得更加冷漠无情。
这不,刚刚有人上了折子,劝谏纳妃的言辞还未说完,就被皇上一声令下,推出午门斩了脑袋,就连匆忙赶来的纪大学士都没有拦住。
更诡异的还在后面,也不知皇上和莲左相结了什么梁子,以前虽然背地里过不去,面子上还君君臣臣,恭敬有礼。现在,就差没有对着咆哮公堂了。
纪如云不耐烦的掏着耳朵,这莲华生转世投胎的啊,怎么从棺木里醒来就变成这副死样子了?宁秋水说一句你就听一句好了么,干嘛要在气头上揭他伤疤,一口一个借刀杀人误伤己类啊?宁秋水,你也是,贵为九五之尊,你至于和臣子过不去嘛,哎哟呵,你还拿玉玺砸人了嘿!
没来及叫出声的众大人,兜着一口气看着喜公公快人一步的窜出来,接住玉玺放回了原位。
宁秋水见没有砸着,更加郁闷,一气之下甩袖子退朝不说,还单单下了谕旨,宣莲华生内殿进谏。
宣德殿内,地龙烧得正旺,小贝子捧着暖手香炉递到宁秋水手中,迟疑的问了一句:“万岁爷,莲六爷已经在等了半个时辰了,这会子要不要宣他进来?”
“宣什么宣?没看见朕正忙着吗?”宁秋水头也不抬的冷哼着说道。
小贝子傻眼看他逗弄怀里眨巴着一对小眼的长毛狗,到底没敢驳斥一句,忙着逗弄宠物也算啊?
轻叹一声,他退出来,掀了帘子,抬眼看了看天,云层压得极低,倒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刺骨的寒风吹打在脸上,活像刀割了一般。
笼着手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寒战,小贝子买下台阶,赔笑着对坐在轮椅上面色不郁的说道:“六爷,主子还在里间忙着,要不您再等一等?”
轮椅上清逸的少年淡漠的瞥了他一眼,目光灼灼,似乎要把他烧死在原地。小贝子讪讪的躲开,摸着鼻子笑道:“再或者,小的给您找件御寒的衣物来?”
“不必了。”冷声打断他的好意,花生又岂会不知道宁秋水的意思,他不过是要折磨他,借以报复‘花生’死亡之仇。微不可见的讥笑几声,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代替华生留在这个朝堂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宁秋水也是主凶之一,也不失为一件快意恩仇的好事。
平淡的摆摆手,花生说道:“贝公公自去忙去吧,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不过是多等一些时辰而已,这个能耐本相还是有的。”
“是。”小贝子越发冷的打起了哆嗦,笑着道了一句珍重,转身进屋去暖和了身子。
宁秋水逗弄着长毛狗,看他的眼睛一闪一闪,恍如天上的星星,也恍如那个人的影子,嘴角噙了一抹笑痕,淡淡的问:“怎么,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小贝子闻言一个激灵,赶紧跪下道:“冤枉啊,万岁。小的只是出去告诉他一声接着等着,可没有别的心思啊。”
“唔,朕不过一说,你怕什么?”掌心被长毛狗的舌头舔的温热,宁秋水慢吞吞腾出另一只手,拿过桌上方才写好的圣旨扔到小贝子跟前,“去,把这个拿去对外面候着的人宣了。”
“嗻。”
小贝子忙不迭的捡起圣旨,双手捧着倒退出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我大宁前有虞夏虎视眈眈,后有虢国伺机而动,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念及大将军宁崇安抚慰边疆归返不久,朕感其辛苦,特准其归省三月,边疆事宜由左相莲华生一力掌持,不得有误,钦此!”
小贝子惴惴不安的念完圣旨,躬身问向冷着面孔的莲花生:“六爷,您看这圣旨……”
花生凝眉瞪了一眼他身后的大殿,不声不响的从他手中抽过圣旨:“就这个了吗?没有的话,本相就先回府了。”
“等等。”小贝子忍不住拉住他的轮椅,“六爷,要不您再跟万岁爷商量商量?边关路途遥远,环境又恶劣,您这副身子,撑得住吗?”
“哼,他不就是想看我撑不住!”花生不以为然,径自转着轮椅走开,“告诉他,本相明日就起程出发。”
宁生担忧的看着华生收拾行李背囊:“你这样子哪里受得了边关严寒之苦,不如跟陛下商量换我去吧。”
“你去?你去设擂台打比赛啊?”华生坐在轮椅上,转着圈圈来回寻找东西,没好气的嘟囔。
宁生被他说的一呆:“我没你说的那没没用吧?我可是山海帮的帮主,一代大师海樵的关门弟子,横荡千军不在话下。”
“嘁!”
宁生被华生不屑的神情惹火:“你这死小子,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啊,不要用这张脸做出花生的表情好不?会吓死人的啦。”
华生转动轮椅的手倏尔一怔,宁生自觉失言,掩口虚心的低下头。
长叹口气,花生伸手将屏风上搭着的衣服拿下来,轻声道:“五哥,你眼里的我便只是拥有这副样貌的我吗?”
宁生愣愣的抬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难道就没有人发现现在的华生与过往的华生不一样了吗?花生闷闷不乐的低下头,莫名哀戚,除了他,还有谁会记得每年上香的时候,悼念的不是花生,而是华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