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
言语不多。
诺大的餐厅里，有人站着，有人坐着。
站着的人多，一个个如杨柳树般站得笔挺，坐着的人少，一老一少对坐而饮。
佟老爷长叹一口气：“儿啊，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明天等我开完‘缉凶大会’，就回大蒲乡办归宗认祖祭典，你和你大哥也可以见上面了。”
他说的“大哥”，当然是指佟兴东，这个名字并不讨人喜欢，对诸风来说尤其如此。
诸风问：“什么是‘缉凶大会’？”
“既然叫‘缉凶大会’，顾名思义，就是缉拿凶手的大会。”
“缉拿什么凶手？”
诸风想起在贝贡旅店的乡民代表，也提起过这个“缉凶大会”，他本来无意过问，但佟老爷也是与会者之一，可见这事动静不小。
岂料佟老爷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诸风有些吃惊，连佟老爷都不知道的事情，为数不多，更显神秘。
佟老爷说：“此事的荒谬之处，就在这里。”
诸风说：“哦？”
佟老爷说：“召开缉拿凶手的大会，但连凶手长得什么样，是男是女，何许人也，都一无所知。”
诸风问：“那怎么缉拿凶手？”
佟老爷说：“本来就没有办法缉拿。”
诸风问：“那又何必开会？”
佟老爷说：“正因为没有办法缉拿，才要开会。”
诸风问：“怎么说？”
佟老爷说：“开会是因为缉拿不到凶手，而开了会，也同样缉拿不到凶手。”
诸风说：“那这会不如不开。”
“你错了。”佟老爷笑了，“这是‘缉凶大会’，非但要开，而且不能不开，跟能不能缉拿到凶手，并没有关系。”
诸风虽然摸不着头脑，却知道这话里暗藏玄机，佟老爷是在贝贡镇举足轻重的人，一言一语自有缘由，玄机总会解开，诸风并不着急，端起酒瓶给佟老爷满上酒。
桌上有酒，也有菜。
酒是好酒，菜的味道同样上佳，巴岩说的没错，福临门酒店的大厨是贝贡镇厨艺最好的。
这位大厨放下西瓜刀后，就去厨房拿起菜刀，没过多久，一道道美味佳肴陆续端了上来。
端菜的人也是之前拿刀砍人的人，他们的脸上都换成了恭敬的神色，一口一个“二少爷”，言语也很温柔。
佟老爷给诸风挟了片嫩羊肝，放在他的碗里。
儿子斟酒，父亲布菜。
餐厅里有家的温馨。
这是一种诸风久违了的感觉，他在江湖快意驰骋的时候，午夜梦回，有时也会捕捉一点家的感觉，但那毕竟是在梦里，而现在这种感觉很真实。
“阿爸……”
“咦？风儿，别停筷子，羊肝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吃着呢。”
“是啊，你喝酒喝得跟我一样凶，要多吃些菜送酒，就不伤胃。”
佟老爷看着诸风将羊肝片吃下，满意地笑了笑：“你是想问，这‘缉凶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诸风没有否认，他接着说：“其实近段时间，新闻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打开份报纸看看就知道了。”
巴岩也说过同样的话，但诸风重生后只一天，马不停蹄地奔忙，实在没有时间坐下来喝杯茶，看看报。
见他一脸茫然，佟老爷问：“你最近没有看过报纸？”
“没有。”
“也没看过新闻报道？”
“没有。”
诸风额头沁出冷汗，作为一个当代人，对发生的重大事件一无所知，实在说不过去，只得勉强解释：“娘去世了，我又急着赶路，所以……”
诸姨娘如同对付佟老爷的杀手锏，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被这件事羁绊着，我也不至于连你娘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是必须有个取舍，如果我抛下这里的事不顾而去，就会死更多的人，很多无辜的人都要死！”
诸风惊问：“为什么？”
佟老爷说：“因为压力，这种巨大的压力如果没有人来承担，就会演变成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说，按比例分配。”
诸风问：“按比例分配？分配什么？”
佟老爷说：“分配凶手。”
诸风问：“凶手能够分配的吗？”
佟老爷说：“凶手当然不能够分配，但按每乡每户人头比例分配凶手的行政命令，却随时都能下达。”
诸风有些明白了，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发生在难罗军政府的管治之下，一点都不奇怪。
因为军政府根本不需要跟民众讲道理。
在凶手遍寻无获的时候，他们向民众施压的最佳办法，就是动用国家机器威逼恐吓，要不交出凶手，要不按人头比例进行分配，不幸被抽取的人视为凶手处以极刑。
军政府就是国家这个最大帮会的老大，帮会中老大的话谁敢不听？有谁敢过问他的话是不是有道理？
这位胆大包天的凶手，究竟是触犯了哪位老大？
“贝贡镇行刺案，已经被媒体报道得沸沸扬扬。”佟老爷缓缓地说，“今年年初，德昂大将视察边防部队，途经贝贡镇时遭到枪击，伤势并不重，但开枪的凶手逃去无踪。”
德昂大将！
军政府首脑，真正的老大中的老大，“先军政治”倡导者，统治难罗二十七年，他的话如同圣旨，而他的性命，则比难罗全国人加起来还要重要。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下场无疑会很凄惨。
诸风猛然醒起，德昂将军的行刺案在前世已广为人知，国际传媒机构多番跟进报道，而最骇人听闻的，是这次重大事件的后继动作。
2001年4月14日，经过几个月调查未果之后，军政府于四月十四日夜间派军队包围了贝贡镇，在四个小时内大规模搜捕，最后将镇民集体屠杀泄愤，老幼妇孺无一生还，造成震惊国际的“四十四惨案”。
诸风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现在已是四月四日的凌晨，还有十天，贝贡镇将遭到史无前例的灭顶之灾！
避凶趋吉是人的天性，重生的人也一样，但诸风万万没想到，他重生后搭三轮摩托车来到第一站贝贡镇，还付了两千块难罗元的车费，竟是自投死地来了。
打算杀人的人被人杀死，岂不是很公平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