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星期六,上午。
“四十四惨案”前六天。
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如珠如帘。
镇政府招待所。
难得的休息一天不用开会,当然也不允许外出,乡民代表们聚在房间里打打牌,扯扯淡,谈论一下昨晚听见的枪声,在这样阴云密布的天气里,心情都不大好,何况还要对付宿醉后的头疼。
埃比德中校比平时更加忙碌,昨晚别人入睡时,他还在处理突发事件,今早别人还没有起床,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他的心里窝着火。
窝火的是计划执行受挫,窝火的是拉墨冬这个混蛋跳出来捣蛋,造成一死一伤的严重后果,窝火的是忙得进进出出,雨水还要沿着烫得笔挺的军服衣领流进后背里。
更为窝火的是,他发现自己当了冤大头,一个原本以为值得信任的人,却在关键的时候,出乎意料的起了相反的作用。
这是必须立即着手排除的问题,比什么都要紧。
埃比德走进招待所大厅,朝在身边给他打伞的副官葛杜约吩咐:“去把诸风叫下来,说我在这里等他。”
他直接走进昨晚的餐厅雅间,一下子怔住了。
有人在悠闲的喝着茶,就坐在他昨晚的座位上。
旁边却有两个女孩在给他斟茶,一人煮水,一人砌茶,配合很娴熟,相互间却没有望上一眼,这两名女孩被称为贝贡镇的“绝代双娇”,一个是洛狄安,另一个是玛努阿。
看见埃比德突然走进来,那人显然吃了一惊,但随即镇静下来,招呼埃比德坐下。
他好像具有一种天生的气质,凡事从容不迫,即使是遇到突发事情,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份气度已经无人能及,如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这人就是大蒲乡末代土司佟达维。
“佟老爷好兴致啊!”埃比德含笑招呼。
“中校公务繁忙,难得有空闲坐下来喝杯茶,老朽闲云野鹤无所事事,自得其乐啊。”佟老爷笑着回应。
玛努阿抢着过来给埃比德斟上茶,这一间雅房里倒有两名服务员招待,似乎透着一丝古怪,只不过埃比德和佟老爷好像都不大在意。
“是啊,昨晚又出了事,”埃比德接过话说,“昨晚就没怎么睡,从早上忙到现在,气都喘不过来。”
“唔,昨晚我也听见了枪声。”佟老爷慢慢点头。
“这事怕不好了结啊。”埃比德似乎话中有话。
“怎么说?”佟老爷问。
“诸风也牵涉其中,”埃比德直言不讳地说,“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我也不好交代啊。”
佟老爷略一错愕,随即面色如常:“他若是做错事,接受惩罚也是应该的。不过风儿一向老实本份,不会捅出什么篓子,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洛狄安和玛努阿都低着头各做各的,好像没有一点要出去的意思,洛狄安面无表情,玛努阿目光闪动,似乎有话想说,瞄了洛狄安一眼,又忍住口没说出来。
这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快到午饭时间,诸风居然还在睡觉,他走进来时,埃比德和佟老爷已经喝了小半壶茶,天南地北的聊着天,不再谈正事。
他们好像在随意闲聊,言语中却似有禅机,像在相互试探,又像早已心中有数。
埃比德代表着军政府的强权,而佟老爷代表着乡民的本地利益。
从整体趋势着眼,他们应该水火不容,但偏偏共坐在这小小的雅间里,一边品着茶,一边谈笑风生。
这似乎很有趣,矛和盾放在一起比较,岂不是很有趣?针锋相对的敌人一团和气,岂不是更有趣?
诸风忽然忍不住想发笑。
埃比德并不觉得有趣,诸风刚坐下,他就问:“昨晚外面很热闹,你没去看看?”
洛狄安在几步开外木然侍立,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人,不管谁在她的面前走动都是一样,她的心仿佛已死,剩下的只不过是一付麻木的躯壳和一张苍白美丽的脸。
她的脸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翎羊的角,本来是她的身体中最弥足珍贵的一部份,但也是她生命中一切不幸的来源。
如果她没有拥有这张少女们人人羡慕不已的美丽的脸,她会不会不再是声名狼藉的洛狄安?她是不是不会遇上诸风,她的生活会不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又有谁能知道。
洛狄安走过来给诸风斟上茶,眼睛没有看他,他也没有看她,他们已形同陌路。
诸风头都不抬,回答一句:“去了。”
埃比德当然知道他去了,他还知道很多诸风不知道的事情,虽然这个计划是两个人一起制订的,但昨晚诸风一旦走出招待所,同样会被视为嫌疑犯,这一点诸风就未必会知道。
现在埃比德最想知道的是,诸风用什么来洗脱嫌疑的罪名?
“你能告诉我,去干什么?”
“泡妞。”
“泡妞?”
“对。也就是去找女人。”诸风坦然地说。
佟老爷心沉了下来,他知道诸风这个借口找得不好,在这个险恶的环境里,一次疏忽,一次大意,足以将性命一次性送掉。
“中校,风儿血气方刚的年龄,找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瞒你说,之前有几次他都想溜出去,被我劝住了,但食色本是天性,能拦得了一次,拦不了两次。”
人世间最大的爱也是最盲目的爱无过于父爱,明知自己的儿子去做贼,也要拼死维护,佟老爷根本不相信诸风的话,连一个字也不信,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儿子圆谎。
“你也这么认为?”埃比德不为所动的问。
“年轻人嘛,关是关不住的,有时候放松一下,我这做父亲的也不反对。”
“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
“整天关在招待所里,想不放松也不可能。”
“你知道他出去?”
“风儿出去之前,有和我打过招呼,我想大家都在高高兴兴的喝酒,年轻人自己出去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埃比德和佟老爷的对答就像在玩“躲猫猫”游戏,竭力想找出对方的疑点,一个在质问,一个在掩饰,关键是,谁都不相信谁。
埃比德把视线转向诸风,“这么说,你果真找女人去了?”
“是的。”
“既然找女人,就肯定要有女人。”
“对。”
“这里没有多少女人。”
“我不用太多,一个就够了。”诸风笑笑,“我不是花心的人。”
玛努阿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洛狄安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但是有时候,想找一个合适的女人并不容易。”埃比德放缓了语气,似乎并不急于追问。
“是不容易。”
“这个女人必须能够帮你解决麻烦,而你的麻烦不小,她必须明白,关键并不在于她昨晚和你做过什么,而是在于她是否承认,昨晚和你做过什么。”
“我想她会明白。”
“有人可能会看见你们离开招待所,也有人会看见你们走进房间,但你们在里面做过什么,只有她才清楚。”
“我也清楚,但我不能证明我自己。”
“那么,谁能证明?”
“她。”
“很好,你告诉我,她是谁?”
“她!”
“她?”
雅间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闭上嘴,视线集中在“她”的身上,雅间里有两个女人,为他们斟茶递水,一直没说话。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