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九日,星期一。
“四十四惨案”前四天。
贝贡镇政府,招待所,餐厅。
诸风靠在餐桌边,一只手支着下巴,闷闷不乐。
他有很充足的闷闷不乐的理由,谁像他一样一下子就把身上所有的一千五百美元输出去,都会闷闷不乐。
赢他钱的是玛努阿,也就是他的那个未来大嫂。
他当然是因为输了钱才闷闷不乐,玛努阿过了门以后就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次他叫她“大嫂”的时候,都会想起她圆润如玉的香肌玉体,然后看着他大哥佟兴东搂着她进屋去为比赛加油,那多好,连一丝尴尬也没有。
他用这样的方式来开导自己,但依然摆脱不了闷闷不乐的心情。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铜锣乡代表麻甲欢,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忽然说:“二少爷好像今天精神的欠佳。”
“当然了,钱都输没了。”诸风无精打采的随口应了一句,玛努阿并没有要走他的钱,钱都好好的装在他的钱包里,可是他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就好像算计着这些钱迟早要从他的钱包里掏出来。
“男人身上没钱傍身,不是个事儿呀。”麻甲欢同情的说,迅速朝门口瞥了一眼,随即把自己的钱包掏出来,“二少爷别担心,我这还有点钱,你先拿去用就是了。”
“是呀,是呀!”旁边的涉水乡代表曾智勇同样热情地说,“我这里也有,全借给你好了。”
麻甲欢把钱包整个翻了过来,找出六百七十五美元,曾智勇被老婆管得严,身上也有两百美元,两个人不由分说都把钱塞在诸风的手里,连婉拒的机会也没有。
诸风怔住了,“我身上还有一千五百美元呀。”
“钱多不压身,你尽管拿着用好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均是笑容满面。
诸风试探着问:“你们把钱借给我,收不收利息?”
两人同时连连摆手,“当然不收。二少爷,这话就见外了。”
诸风又问:“你们自己身上一分钱也不留,岂不是比我更穷?”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尴尬的神色,曾智勇强笑着说:“在这里有吃有住,拿着钱也没处花……”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忙又打住,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咂咂嘴,一时间都没有话说,大是无趣。
穷人反过来资助有钱人,还唯恐落后似的,这样的事情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诸风想了想,老大不客气地将钱揣进钱包里。
麻甲欢和曾智勇不约而同都吁了口气,偷偷抹了把冷汗,脸上露出笑容,把钱交给诸风倒像是存进银行,似乎比放在自己口袋里还要踏实。
诸风没去往深处想,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要找埃比德中校谈谈。
他为什么要找埃比德谈?他要谈些什么?军政府和乡民泾渭分明,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他无疑应该站在乡民这一边,毫无疑问,这边有他的父亲,而他已经了解真相,他必须旗帜鲜明的站在这一边。
那么他同时也必须和埃比德中校对着干。
埃比德曾经对他有过防范,但是很奇怪,他对诸风也最为欣赏,他们已经渐渐成为朋友。
但是双方势成水火,非此即彼,好像没有第三种选择。
这些事情想一想都令人头疼,但诸风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一封电文。
一封令埃比德匆匆离去的电文。
前天他们在花坛边交谈,埃比德收到这封电文后匆匆而走,是什么让一向淡定自如的他如此紧张?这件事总在诸风的脑海中萦绕不去,他本能地觉得与行刺案有关,总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电文的内容。
现在是午餐时间,也是探听消息的好时候。
仍然是在那间常坐的雅间,埃比德仍然与诸风谈笑风生,连电视节目上,都仍然是播着NBA季前赛,只不过这一场是活塞队对费城76人队。
“中校,拉墨冬镇长的伤势好点了吗?”诸风假惺惺地问,连接两天拉墨冬都没露面,他那天晚上在宿舍里被军警摸黑打得面目全非,现在怕是还躺在医院里。
“哦,这事我已经向上级做了汇报,”埃比德当着众人的面,简单地说了一下当晚事件的发生经过,也算是做出一个交代,“初步的处理意见是,拉墨冬和獒狗擅自行动,破坏调查计划,獒狗解除保安队长职务,医药费自理,拉墨冬嘛,暂时保留职务,责成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一言既出,满座皆静。
空气中激荡起思想交锋的火花。
乡民代表大都是各乡各村的头面人物,立即活动开心思,拉墨冬受到军政府的惩处,极有可能失势,照这个情形,下一任的镇长恐非佟老爷莫属,他身边有虎子辅肋,贝贡镇只怕迟早要成佟家的天下。
麻甲欢和曾智勇看着诸风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心里已经在懊悔,或许不该把钱这么早交出去。
诸风浑若不觉,他关切的是电文的事情,午餐是闲瑕时间,找个机会和埃比德单独谈谈,应该不难。
埃比德好像也意识到了,有意寻个空隙和诸风单独谈谈。
这时餐厅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大厅内低低的响起一阵讶然之声,因为这人很不合时宜地出现,但也有的人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早有预见一样,这其中就包括曾智勇和麻甲欢。
餐厅本来就是吃饭的地方,现在又是吃饭的时间,谁出现在这里都应该不是意外的事情,但这个人的出现却让人或多或少的觉得意外。
虽然这样,但上司的尊严脸面还是要维系的,乡民代表们纷纷站起身招呼:
“镇长!”
来的人是拉墨冬。
埃比德中校刚宣布了对他的处罚决定,他就来到餐厅就餐,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身为镇长在属下面前丢了这么个大脸,换了是别人,会选择躲开几天,脸面上也会好过些。
但拉墨冬反其道而行之。
诸风并不觉得意外。
相反,他认为是势在必行的事情,拉墨冬对他切齿痛恨,已经没有了化解的余地,只有回到镇政府,才能从中寻找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拉墨冬打过招呼,在雅间的座位上坐下来,他的脸上淤肿未消,模样很是狼狈,众人只作不见。
诸风把注意力转到电视的NBA球赛上,笑着问埃比德:“中校,这场球你怎么看?”
埃比德也有意舒缓气氛,点评说:“活塞是草根球队,找不出一个大牌明星来,76人队有艾弗森这样的巨星球员,状态又那么好,我看这场球赢定了。”
这一年76人队在艾弗森的率领下,气势如虹一路杀入NBA总决赛,但这场常规赛却输给了活塞队,诸风心知肚明,也不道破,只微微一笑。
拉墨冬冷眼旁观,插话说:“佟二少爷眼光独到,不按常理出牌,别人都看好活塞队,二少爷是肯定要买76人队赢的啦。”
诸风知道他有意挑衅,见招接招的说:“那倒不一定,不过镇长要是买活塞队,我就只好买76人队陪衬一下了。”
拉墨冬的嘴角轻轻扯动,他稍一激将,见诸风这毛头小伙子就掉进挖好的坑里,抓住机会岂肯放过,马上说:“那好,我和埃比德中校是一边的,我出五百美元买活塞赢。”
随即拿出钱来放在桌上,两人一上来就是针尖对麦芒,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旁人只图热闹,见赌局又开,个个兴致勃勃,连值勤的军警和保安都纷纷掏钱下注,唯恐错失了赚外快的机会。
餐桌上很快垒起一个小钱堆,买的都是活塞队赢,奇怪的是,乡民代表们却无一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