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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滇池春暖花犹谢 少室山青女莫愁

水正暖,花正馨,南国正初春。昆明坐落西南,本就四季如春,号为春城,而一旦春天来到的时候,自然更加是一片姹紫嫣红,无论是大街上、小巷中、乡野间、村落里,无处不是百花齐放,生机盎然,幽香扑鼻中,只有一处美中不足。那便是滇池,驰名中外的旅游胜地,自古以来都见证着昆明城秀丽风景的滇池。此刻,与那围湖造田之后日渐萎缩的洞庭湖不同,滇池犹大,然而湖水已臭,正如昆明城外那风华正茂的少年,前程不知是否如锦,人却无疑已没希望。

杨加爵坐在土山上,暖春便似母亲,骄阳犹如少女,将他笼在怀中,温柔的呵护着,但他的身子却不断颤抖着,连带他身上的假冒名牌服装都发出熙熙簌簌的声响,似乎和煦的春风也足以把他吹倒、撕裂,但他的右手却不曾颤动半分,只紧紧的握着铁椎,一个大铁椎。他从来不松开大铁椎,因为他怕。他怕他一旦连大铁椎都握不住,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信心。土山下几个人走过,相互交谈着,时而发出两声轻笑。是在讥刺他身上的名牌再怎么精心选择,仍是逃不过他们的法眼?还是嘲笑他的胆小,竟对如此江山如此*如此的恐惧?杨加爵听不到,所以他只能自行想象。半晌,他豁然转头,向着那一群人大叫道:“我才不怕!你们胡说!”那一干人听了,一齐回头看了他一眼,连忙跑了。

一个少女走下土山,听得叫声,却又站定,缓缓回过身来。杨加爵仍然端坐,并没有起身。少女叹了一口气,又转回身去。我不过问了他一句是不是我们在一起,会让他感到很大的经济压力,为什么他就暴跳如雷?如果他真的支付不起,以后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我会更主动的给他省钱,我这明明是一片好心,为什么他却说:“嘿嘿,我们穷人原来就没有和你们出去玩的权力么?”他如此讥刺我,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居然还不过来道歉?我真要走了!

杨加爵没有起身,于是少女真的走了。虽然一步三回头,但土山下的道路和生命中的道路一样,走得再慢,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少女的身影毕竟还是消失在飞花绿叶之间。

辽东黑龙会老大牛涌带领会员,走私贩毒,杀人放火,逼娼行贿,打劫骗钱,无恶不作,名满天下,一生不知欠下几千几万血案,东北三省无论武协还是百姓均闻名色变,终于辽宁武协维治局全体维治人员集体出动,捣毁黑龙会长白山老巢,擒住牛涌。然而牛涌虽然被囚,却丝毫无惧,只大叫:“你们捉得了我,毙不了我,等我出来,要你们维治局赔一千条性命!”事实果如其言,牛涌虽然被监在一等宾馆中,审讯判官却已得到京中传来的密令,不准重判。又因牛涌“积极纳税,慈善为怀,为国民经济贡献极大,多有立功表现”,于是改死刑为死缓,再改死缓为无期,又由无期变为有期。辽宁武协维治局局长闻得此讯,与众维治人员连忙辞职,远走玉门,避祸西疆。河南嵩阳武协苏白玉纵宝马踩死六人,重伤八人,然而终究不过被判了三年有期,两年无期,其后不了了之,邸报上初时沸沸扬扬的报道,最后却仍是杳无音讯,不知案情最后如何。

这些案子杨加爵自然都在邸报上看到过,也知道没看到的类似事情更多,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活在这世上就必须要有钱!骑宝马、纵香车的人才是好人,步行的一定是坏到极点的大坏蛋,正如生活在船只都不需要上锁的乡村民工,进城后就百分之百的是贼,丢失东西一定要先怀疑他们!城里流传了瘟疫,一定是他们传染的!宿舍里丢了东西,他便理所当然的不敢面对同门的眼光,虽然他们没说什么,东西也不是他偷的,可他看到那眼光,就是感到如芒在背,似乎大家都在看着他。这一切,只因为他穷!

他当然不服!凭什么我生来就要低人一等?难道真如马德里所说,人的一切行为归根结底都是经济行为?凭什么?因此他要穿名牌服装,尽管他买不起正版,但至少当他和同门一起上街的时候,他不必自惭形秽。他要用最好的兵刃,因此他的独门兵刃大铁椎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从昆明城中最好的兵刃铺中定做的。为了这个大铁椎,他足足半年没有吃肉,只靠着食堂的免费汤度日。但他仍是自觉抬不起头,不管他穿的衣服冒的是哪一家的牌子,不管他的大铁椎中含有多少精铁,也不管他把头发刷洗得多么油光可鉴,标致极了,他仍然觉得自己卑微之极。还是因为他穷!当今之世,轻贱穷人,岂非是理所当然的?杨加爵一直如是想。

少女婀娜的身影,隐入了花香与水臭并存的春意之中。杨加爵站了起来,他心下在冷笑:“贾茹,我没钱,你迟早会离我而去的,我不怪你!再过几天,我也要走了!”他握紧了大铁椎,从另一面大踏步走下了土山,回到了滇池派。

滇池的水臭了,滇池派的名头却盛了。滇池的污染,换来了滇池派的发展,就如同滇池四周的碧草鲜花、青山秀水,业已被人工布置的假山怪石、盆景雕花代替。此刻的滇池派不仅生意越来越大,其大成班的名号也渐渐响亮了,逐步向全国重点高等门派靠拢。杨加爵考入滇池派的大成班已快四年,行将满师出门,却始终融不进滇池派的生活中去。

杨加爵躺在床上。过年他没有回家,但他并不是讨厌那个所谓的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不回去,只因为他怕见到含辛茹苦的父母脸上逐年增加的皱纹。四年前离家时,父母的嘱咐又回响在耳边。

“爵儿,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省。需要钱就回信说一声,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你学完大成班的武艺!”

带着羡慕的眼神来送他前往大成班学艺的伙伴们围成了一大圈,拉着手。

“加爵,平常不要总是不说话,别人会认为你好欺负。我听说呀,那些有钱人的公子哥们特别瞧不起穷人,你做人不要太老实,他们要是欺负你,你不要怕他们,尽管和他们干!”

自己当时很兴奋,也很伤感,他并不是留恋自己的高级班。那时候众位同门总是看不起他,因为他没有名牌的衣饰,用的兵刃也是他父母从最土的兵刃铺中买来的近乎破烂的玩意,大家都说他土,喊他土包子,乡下鳖。他只有远离众人,默默用功,暗暗努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将一身椎法练得冠盖昆明,也曾在青少年椎法大赛中得过名次,然而全国通才比武并不比试铁椎,而椎法专训比武也并不为少林武当重视。他练得再好,也只是屠龙之技,因此他更多的是一片茫然。他相信,如果他进了少林或者武当,就不会有人瞧他不起,但他却终于只进了滇池派,大成班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问题,到了现在,他仍不知道。杨加爵躺在床上,微微苦笑,摇了摇头。公子哥们倒也没怎么欺负他,也就是平时推牌九、玩骰子的时候做做老千,骗他这个土包子羊牯寻寻开心。偶尔他一抗议,便遭到群殴,这当然只是玩笑性质的,但他想到这里,便一股火气从心底直冒上来。

“你真笨,还是别玩啦,再输你就活不下去了!”想到同舍马德伟说的这句话,他的气便不打一处来,握住大铁椎的右手又紧了一紧。门被推开,马德伟已经走了进来。杨加爵下床道:“今晚没事吧,再叫几个人来玩一局如何?”持着大铁椎的右手似乎都松开了,他陪着笑容,等着马德伟回话。马德伟奇道:“你,还要赌?算了吧,凭你你也赌得起?”摇摇头,低下头到书架上去找经书。

杨加爵脸色一暗,坐倒椅上,端起大铁椎,平放膝前,轻轻抚mo着。我已经给了你一次机会,已经仁至义尽了!我这个计划必须执行,马德伟,你是自找的,不要怪我,你真要怪,就怪这个虚伪的世界!老天爷,睁大你的狗眼,看清了,我是在执行公道,为民除害!他霍地站起,冷酷的双眼之中陡然闪过一阵煞气,似乎震得整个天地都晃了一晃。

马德伟心一颤,一种不祥之感掠过心头,他急回头,便见到满脸杀气的杨加爵。“你!你怎么啦?”他一把跳了起来,头撞在床板上,顿时木屑纷飞。

“马德伟,我刚才给了你一次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杨加爵横持大椎,逼近两步,沉声说道。

“杨……杨加爵,你不要乱来,你想干什么?” 他见到杨加爵凶神恶煞似的眼光,不由得倒退了两步,靠到了衣柜上。

“干什么?你们都瞧不起我,认为我穷,就输不起,就不配和你们玩牌!我今天会让你们知道轻视我的好处!”大铁椎横扫过去,带起一阵劲风。马德伟大骇,急一矮身,摘过墙边兵刃架上一柄单刀,两手托住,往上一格,啪的刀椎相撞,两人都是浑身一震。男徒宿舍垃圾成堆,这时便被余力带起,整个房内顿时尘土飞扬。

“我是一片好心,杨加爵,你住手,我没有轻视过你,我只是怕你赌得太多,经济上承受不起,我真是一片好心啦,杨加爵,你不要动手!”杨加爵左一椎,右一椎,上一椎,下一椎,马德伟一边大叫,一边挥刀连挡四招。

“一片好心?你们平时拿正眼看过我吗?嘿嘿嘿,如今你该怕了吧,看招!”杨加爵一生最爱舞椎,自幼钻研,这时信手挥洒开来,虎虎生风,马德伟哪里抵挡得住,只感全身气窒,极不好受,只大叫道:“别动手,当今文明时代,武术只是艺术,是生存的技能,是发展的能力,不是用于杀人和暴力的,住手,住手啊!”

杨加爵狞笑一声,铁椎斜挥,马德伟一刀砍在他椎柄上,被他就势一拖,一个踉跄跌出,衣柜的门顿时弹了开来。噼啪一阵乱响,马德伟大叫一声,身子飞起,越过杨加爵的头顶,摔在地上。杨加爵并不住手,一椎直砸而下,正中马德伟顶门,一声轻响,数十斤重的大椎贯注真力落下,马德伟脑浆迸射,一个头颅被打进体腔之中。

杨加爵拿过刀来,连连挥动,顿时将马德伟的尸身卸成了八块。他脸露笑意,将头颅扔进衣柜,铁椎在地上滚了一圈,内力贯注,零散的骨肉都被碾成了肉饼,然后拿过扫帚,缓缓扫成一堆,彻了起来,环顾一圈,脱下身上的血衣,包住骨粉肉渣,仔仔细细打了个结,放进了衣柜之中。

打水冲了地板,扫净残渣,他面露微笑,推门出去,望着星空,只觉心旷神怡,似乎真做了一件大好事一般。滇池派依旧如常,没有人知道刚才已有一条生命离开了世界,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则入了魔道。或许,他本来就是魔。世上有人能够第一次杀人就杀得如此沉稳细致的么?有人能够第一次杀人就如此心安理得么?“我要替天行道!”此刻杨加爵正对着星空大喊,大铁椎一抖一抖,反射着月色星光。

“行啦,行啦!你这副德性还叫什么替天行道,还是早点去干赚钱大计,吃饱了饭再来做替天行道这种小事吧!”同舍孙堂静回来了,经过宿舍楼下,正好听到杨加爵仰天大叫。杨加爵手一颤,他想起前天晚上宿舍里正在说笑话,闹作一团。他也绞尽脑汁想了一个,还没说完他自己就笑了起来。别人也笑了,可只是对他的讥笑。他紧握大铁椎上的手青筋又已爆起。他要做什么?难道他又变成了魔?又或是人人身上都有魔性,而此刻他的魔性又将跃出牢笼?天边飘来一朵乌云,遮住了阳春的明月。

魔性没有跃出,杨加爵笑笑,跟着孙堂静进屋去了。月色飘摇,星空明朗,似乎天地也为之也松了一口气。然而风骤紧,雪忽来,竟然天地也不能先知!第二天晚上,杨加爵的宿舍里,又响起了一声惨叫。昨日马德伟尚且走了十二招,而今日孙堂静只在八招之内,便做了杨加爵的椎下鬼魂,依旧化做一滩肉饼,和着头颅包进了杨加爵的第二件血衣,到衣柜中陪伴着马德伟的那一堆肉酱去了。

杨加爵揩干血迹。他又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了!文明时代,连杀两人,可这少年人毫无异状,这铁石心肠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磨炼铸成的?他收拾干净,又提着他的大铁椎出门去了。直到在路口遇上了贾茹,他的心才有了一丝的慌乱。我的计划是不是还要执行下去?曹梦新是贾茹的表哥,他虽然没怎么特别照顾我,但似乎也从来没有看轻过我,我要不要把他也杀了?

“死鬼,居然还不道歉?还这么看着我?”贾茹心下暗骂一声,扭过头去,一眼也不看他,便往另外的方向走去。手,握紧了大铁椎。杨加爵冷冷的看着她离去,一言不发。贾茹,你也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他自顾着忿忿不平,却不知少女的心思,又岂是他能猜透的?以后他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逝去的岁月里,曾经有一位姑娘,站在春风中,痴痴的等待,不知多少次企盼着他去请求她的原谅,让他们重归于好。他更不会知道,这一次与贾茹的邂逅,并非偶然,所以结果便只能是擦肩而过。

曹梦新已经回来,宿舍里少了两人,他却丝毫不以为异,因为马德伟、孙堂静本来就经常彻夜不归。既见杨加爵回来,两人聊了会,曹梦新便打个呵欠,先自睡过去了。杨加爵却哪里睡得着了?听着对床曹梦新粗重的呼吸,他心下又微有忿恨:“你和我说话,招呼都不打就睡了。难道我在你们心中,便如此微不足道么?”披衣坐起,想着衣柜里两包肉酱,他的心还在咚咚的跳。他毕竟还是个青春少年,双十年华,正是大好时节而手刃两人,岂能当真若无其事?白日还好,一到这夜深人静之际,他的身子骨便有如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想抓一根救命稻草,却总是抓不着。

右手提起了大铁椎,凝视着黑暗中的曹梦新,心下却想起贾茹那清秀的脸蛋,微嗔的眼神。我不能杀他!他身子一晃,微微退了开去。一夜的安宁,却无法将大铁椎从杨加爵的手上退下。

第三天到了,这日将近午夜,曹梦新练武归来,哼着歌儿回到宿舍,点燃蜡烛,一把躺倒在床上,伸个懒腰,说道:“好累!”侧过身来,这才发现杨加爵正冷冷的盯着他。“加爵,这么早回来了,看见马德伟他们没有?”杨加爵摇摇头。曹梦新道:“这两小子不知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都两天没见踪影了,唉,莫不是乐不思蜀吗?”

他说到乐不思蜀,杨加爵脸上的肌肉却跳动起来。某次推牌九的时候,杨加爵和曹梦新联手做庄,然而又被马德伟孙堂静出了老千,任凭曹梦新如何提示,杨加爵始终没懂,以致垮庄,曹梦新埋怨他道:“我都暗示你多少次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清白?真是碰上你这扶不起来的阿斗,诸葛亮也没辙了!”

好个曹梦新,你是什么人物,竟敢骂小爷我?我要杀了你,为民除害!

杨加爵跳了起来,提过了大铁椎。不行,不能这么动手!他武功比我差不了多少,万一一击不能毙命,便将惊动他人。杨加爵想着,开口说道:“曹梦新,你闻到什么异味没有?”曹梦新茫然道:“什么异味?咦,好臭!”他用力吸了口气,便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顿时惊得从床上一跃下地。他早就闻到这股气味,只道乃是男徒宿舍公有的特色味道,因此也不放在心上,这时得了杨加爵提醒,这才惊异起来。这气味,似臭屁,多了两分腐败,似毒气,多了三分恶心,他吸了两口气,便觉得昏晕欲吐。

“难道是迷香,不好,有飞贼!”他一个激灵,拔剑在手,凝视门框,闭气叫道:“哪来的毛贼,快滚出来受死!”

哐,门应声开了。曹梦新不由自主退了两步,但觉一股凉风扑面而至,门外却空无一人。风声中夹着杨加爵的咳嗽声,吹到衣柜上,衣柜的门一开一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烛光在风中一闪一灭。这小小的房间里,竟然满布着森森的诡异之状!

曹梦新强自定神,却只觉一颗心怦怦的直要跳出嗓子口来。他平素最是大胆,但此刻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只感到脖子后面一股凉气从脊背直透上来。他不敢稍动,似乎只要一回头,便要看到什么可怖之物一般。

咳嗽声还在,我的后面只有加爵,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曹梦新暗暗安慰自己。我曹某乃何等人物,岂是吓大的?他猛一回头,全身也跟着回转过来,烛火掩映,杨加爵的笑容便映入他的眼帘。“这……这……,加爵,你……怎么……”看着闪烁的烛光下,杨加爵的笑脸时亮时暗,时凸时平,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喉咙忽然难受之至,竟是说不出话来。

哗的风响,大铁椎横扫过来。他惊骇莫名,嘶哑着喉咙叫道:“加爵,你做……什么?”杨加爵不答,紧接着一招顺水推舟,大铁椎当头直砸过去。曹梦新急挥剑挡格,骇异之下,真力难以转运,一声巨响,长剑折断,脱手飞出,他自己也被震得从地上滑出数步,往后跌倒,正摔进衣柜之中。

风起烛摇,豆大的火焰跳跃一阵,近乎熄灭。杨加爵嘿嘿冷笑,持椎赶来。曹梦新哪顾其他,伸手往柜中抓了软绵绵的一堆东西,便往杨加爵身上掷去,但盼能阻住他一下。杨加爵铁椎沉重,转动不灵,无法挡拒,脸面早被击中,那物飞过去,正好粘在杨加爵额头。

火苗竖起,曹梦新不由自主的往杨加爵脸上看去,顿时惊呼失声!烛光下那贴在杨加爵头上的东西时隐时现,血肉模糊,竟是好大一块肉饼!他全身一震,正装在衣柜隔板上,啪的一物坠下,滚落在他身前。斜阳瞥去,但见得两眼圆睁,对视着自己,却是一个人头。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柜中两件血衣被风吹散,露出两滩肉酱来。曹梦新惊呼一声,提起双手看时,全是零皮碎骨,腥臭扑鼻,只怕抓的竟是两手人肉。曹梦新一声悲鸣,几欲晕了过去。

他一睁眼,吸一口气,待要强振精神站起,忽地一声巨响,头脑被一物猛地撞了一下,咔嚓一声,听到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他凄厉一声大喊道:“救命啊!”闭目握拳,鸳鸯连环腿踢出,要将杨加爵挡在圈外。杨加爵大胜之余,哪料到他还有这等反败为胜的招数,顿时被他踢中腰间,飞了出去,跌在地上。

曹梦新挣扎着站起,但觉得头痛入髓,直难忍耐,不由得惨叫了一声,喝道:“加爵,你好!”杨加爵怒道:“替天行道的时候来了!”拼起残余力量,将大铁椎脱手掷出,曹梦新剧痛之下,已顾不上听风辨物,被扎扎实实砸中顶门,翻身摔倒。

杨加爵爬起身来,一瘸一拐走了过去,刚把房门掩上,便没有力气了,靠着门背喘气。忽地咚咚两声,有人在外面敲门,问道:“你们这边怎么啦?”杨加爵道:“没事,没事,就睡了。”那人道:“真是的,这么晚了还大喊大叫,不让人睡吗?”听得脚步声响,那人已自去了。

杨加爵吁了一口气,便要坐了下来。心下却有另一个声音道:“如今计划已经完成,我也该走了,不能再留下来!”但是他知道这边善后之事未了,还容不得他离去。他只有强持精神,走到了曹梦新的尸首旁边。人死如灯灭,曹梦新死后,也逃不过骨肉成饼,血衣裹头的命运。

这一切杨加爵做得甚是缓慢,也十分仔细。他关上柜门,洗去地上血迹,打好背囊,整了行装,缓缓出门。行不多时,又折了回来,将床头书架上几本暗器经文秘笈收进背囊,又捡了一支笔,这才从容而去。其时天阴,月黑风高,宜杀人,不宜远行。

阳春三月里,中华武协各家邸报、各家维治局、各处居民百姓、闲杂人等忽然一齐忙碌起来,给久已麻木的神州大地吹来一股新风,这一切,只源于一个新闻,一个特大新闻。据报,中华武协建国五十六年,与时俱进二年,新历三月十一日,云南滇池派大成末修班弟子杨加爵连杀同舍三人,将尸身碾成肉酱,藏于衣柜中后畏罪潜逃,不知所踪。各大邸报纷纷发表专家评论,分析杨加爵的家世背景、阶级成分、少年教育、性格起源以及杨加爵出生那天的天气和他父母的饮食起居情况,甚至上溯到其父母偷摘jin果产生这个结晶那一晚上的环境条件心情力度等等,顿时捞了不少收益、分了不少稿费。而全国各地也都贴上了榜文告示,画图缉拿在逃少年犯杨加爵:

“杨加爵,男,二十三岁,额头、右脸、鼻端皆有痣,上身可能穿黑色嘎得力斯冒牌皮外套,下身穿青色历宁冒牌裤子,脚踏阿迪达斯冒牌鞋子,武器大铁椎,于昆明连杀三人后潜逃在外。凡有遇见者,速报各地维治局,若得擒获人犯,即赏白银万两,现场兑现,绝无打白条之惯例。中华武协维治部特此公告。”

“这是第三拨了,安宁,今天怎么这么多维治人员?”河南嵩阳通往城外少室山的大街上,奔来一骑,慕容秋水偎依在叶飘零身边,嘟囔着。

“现在爆发了杨加爵这事,全中华的维治人员自然就都忙起来了。”

“可是比这更加严重的杀人案件也每时每刻都有,从没见过他们这么上街忙过呀!”

“因为平时杀人放火的都是有来头有背景的大型团伙,他们就是忙碌那也是抓不到的,就算抓到那也是有罪无功的。碰到杨加爵这种毫无背景的学艺弟子犯罪,还不赶快出手擒拿,寻找立功机会,更待何时?要知道,维治人员也是要吃饭的呀!”

“哦。”慕容秋水撅起嘴,甚是不乐。

去年两人一道回到洞庭湖区叶飘零家里,情意又深了一层。这次重返嵩山,已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常日共骑出游,北返北京,南趋武当,西到邙山,东入秦淮,嵩阳左近,方圆千里均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但去得更多的自然还是最近的嵩阳县内的登封超市。正好两人又都到了大成末修班的时候,再过数月便要满师下山,除了大成班毕业课题外,再无俗务缠身,终日携手出游,极尽浮生闲暇之乐。

这日又自登封超市回来,共坐一骑,返回少室山。经过一个路口,看到来时曾见过了的维治局的龙车仍然停在路边,两人也不以为意,依旧纵马徐行。不想来时无事,回时天变,龙车里钻出一个手执毒刺狼牙棒的维治人员,挡住两人去路,说道:“大街之上,不准带人,罚银一两,请到那边交付!”

叶飘零翻身下马道:“咦,怎么突然抓起骑马带人来了?”维治人员道:“维护嵩阳交通安全,人人有责,看你是学艺弟子,请您自觉遵守交通法规!”慕容秋水在旁道:“那我们刚才来的时候,你怎么没抓?”维治人员道:“噢,你这么说,那可要罚银二两了,不抓你给你省一两还不成吗?快去交付吧!”见街上又来了几骑,都带了人,他连忙拉了叶飘零坐骑的缰绳,走了过去,挥手阻拦,一边回头道:“先去车那边交款后,立即还你马匹,放你们走。”

叶飘零无奈,只得先去车边,交纳一两碎银,拿了罚银单,这才领回马匹,让慕容秋水坐上去,他也飞身坐在慕容秋水后面,瞪了那维治人员一眼,呼哧一身,那马又奔驰起来。他既交付了罚银,那维治人员便不再干预他,任他如何违反交通法规了。

两人纵马奔出里许,又到一个路口,见无维治人员,这才放心,正要过去,忽地旁边转出一人,拦在马前,掏出证件一晃道:“便衣维治人员,你二人骑马带人,依照交通法规,罚银一两!”叶飘零暗叹一声,慕容秋水在他胸前说道:“安宁,别给他,我们都交过一次钱了。”叶飘零低声道:“你先到路口对面去等我,我和他交涉,随后就来。”慕容秋水道:“好,不过你不能给他钱。”说着先走过去了。

叶飘零抱拳道:“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平日从不见人管这事?”便衣道:“少年人休要王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你交了钱就走人便是。”叶飘零道:“那我得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我这一路过去不断被罚,岂不是血本无归?”便衣掏出罚银单,头也不抬,递了过来,道:“哪来这许多废话,你交了款,领了这张罚银单再走,包你今天这条路上再也不会罚你。”

叶飘零立即到口袋中掏出刚才那张罚银单来道:“喔,我已经罚过一次了,那我走啦!”说着便要上马。便衣一怔,张开双臂挡住,往马身上看了一阵,道:“你马腿上竟然没圈牌印?鉴于盗马现象严重,任何私人马匹都要烙上印记,你为何没有?罚银一两!”

叶飘零大怒道:“你刚刚说领张罚银单就可不罚了,怎么又反悔了?”便衣道:“刚才那是骑马带人,既然罚过了,就不再罚了。现在罚的是你的马腿没烙印记,快交钱吧,交钱后我再给你办个牌印,只需二两银子,快点,别妨碍我执行公务!”说着又抬起手来,招手阻拦后面带人的马匹。

叶飘零咬牙暗恨道:“你这分明就是找茬敲诈,何必找这种堂皇的理由!也罢,自古以来,官逼民反,休要怨我!”忽地出手,顺着缰绳切去。那便衣右手横着狼牙棒正指着后面的违规者叫囔,左手紧紧牵着这边叶飘零坐骑的缰绳,忽觉风声,连忙松手,跳开一步,怒道:“你敢袭警!”狼牙棒回扫过来。

叶飘零知道这维治专用狼牙棒上生满倒刺,涂有毒药,稍一刺中,立即昏迷,万万沾上不得,当下沉腰弓背,斜身一避,白虹掌力使出,一股力道推出,忽地斜转,从便衣身后倒卷而来,挤得便衣跌了开去。叶飘零拉住缰绳,急往前奔,早过了路口。便衣站稳,还未醒过神来,又有几个骑马带人的违规者来到,连忙去拦阻,却无法顾及叶飘零了。

这边慕容秋水站在街边,等到了叶飘零道:“你没给钱吧?”叶飘零摇头道:“没有,他开始还不断诱我交钱,说给了他钱后面就不会再被罚了,我就拿出罚银单给他说那我已被罚过了。他竟然就拿我马腿上没有烙印来说事,这简直是敲诈嘛,所以我懒得和他蘑菇,直接溜走了。”慕容秋水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拦不住你的。”

两人继续前行,身后一骑赶了上来,也是一男一女,合乘一骑,但见那坐骑遍体通红,全无一片杂毛,四蹄泼开,起落整整齐齐,在道上飞驰,却毫无尘土溅起。马上乘者衣衫华贵,气质雍容,看来是大富人家子弟。叶飘零脱口道:“嘶风赤兔,好一匹千里马!果然是宝马啊!”眼看着那千里马奔走如飞,往前面路口行去。

但见得那个路口站着数十名维治人员,都提着狼牙棒在执行公务。叶飘零叫道:“喂,下马吧,骑马带人要罚银的!” 马上男乘者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意示感谢,那马却不停步,只往路口奔去。众维治人员方要阻拦,忽见那坐骑如此宝物,一齐怔住,无意识的举手敬礼,任那一骑飞过去了。

叶飘零心念电转:“他们执行公务,原本也就一柱香的热度,现在真的又不管啦?”饶是如此,他毕竟不敢如此横冲直撞过去,当下和慕容秋水远远下马,牵马步行过去。方到近前,一名维治人员将狼牙棒一横,挡住去路,冷笑道:“哟,下马挺及时的啊!既然你们知道刚才是违反交通法规,那也不必多说,到路边交钱领马吧!”

慕容秋水道:“那刚才过去的你们怎么不管?骑宝马你们就不拦,骑宝马的就一定是好人吗?”那维治人员皱眉道:“怎么这么罗嗦,快去交钱!”叶飘零掏出罚银单道:“已经罚过了,是不是可以不罚?”

那维治人员将罚银单拿过去看看,又抬起头来,大踏步走到马边,伸手在那马前腿上一推,那马腿一软,差点跌倒。维治人员道:“你这马病得如此厉害,奔跑的时候遇到紧急情况能停得住吗?这点安全都保证不了,也敢上街,还敢带人?要是坏了治安怎么办?虐待动物,不象话,罚银五两!快交钱,回去后送到兽医院好好治治!”

叶飘零拉过慕容秋水道:“你先走,这边我来处理。”慕容秋水点点头,垂首先去了。叶飘零拉住缰绳,但听得呼啦一下,众人一齐围了过来,数十根狼牙棒困在他周围,成了水泄不通之势。叶飘零纵然闯得出去,这匹马却也得赔下了。

但听得叶飘零仰天一声清啸,一个旋身,带起一股劲风。他身形方动,四周狼牙棒已经一齐砸到。叶飘零并不拔剑挡格,忽地矮身,钻入马腹之下。众维治人员人人武功精强,见他钻到马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四周去路又被封住,当下立即收手,劝道:“少年老老实实交钱吧,也就五两银子而已。万一搞成袭警,那罪名可就大了!”

忽地马下迸一声怒吼,尘土四起,只听嗖的一声,叶飘零扛着马匹,双足猛地一蹬,连人带马跃出圈去,狂奔而走。那地面虽是青石铺成,被这巨力一踩,也是裂了几道缝。众维治人员面面相觑,万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本领,能够扛着数百斤的马匹施展如此轻功!愣了一愣,一名维治人员摇了摇头,其余人等相互看看,也摇了摇头,见后面又有带人者来到,连忙上去拦住。

叶飘零脱出重围,寻到慕容秋水,说道:“好险,差点逃不了了!好在前面进了嵩山,不会再有维治人员拦路了。”慕容秋水道:“那杨加爵好大的本领,惹得这么多维治人员都不闲散在家!”

两人又上马前行,来到少林河畔,封祀坛前,才见那半空悬一横幅,写着“热烈祝贺两会成功召开,向中华武协领袖致敬”。叶飘零恍然大悟道:“不是因为杨加爵!我说一个小小的学艺弟子哪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呢?原来是两会时期到了,这些维治人员当然要出来维护一下神州形象的,难怪平常不见他们踪影,今天却犯了这许多太岁!”两人感叹一阵,入山而去。

他二人联诀遨游,尽忘了世间烦心之事,甚少念天下受苦之人,却怎知此时虽是中华武协筹国大会隆重召开,普天同庆之际,海南五指山间,纵逢阳春三月,原始丛林中却仍是落叶覆地,几达数尺,散发出浓香的腐臭。苍茫云雾之中,簌簌走来一人,尖额阔脸,大鼻方唇,腰佩铁椎,眼似铜铃,浑身褴褛,臭气熏天,正是如今名满天下的“神椎劲”杨加爵。他自在滇池派中连杀三人后,从容逃去,尚记得带着经书秘笈,平日练功,犹无懈怠,只是从滇入桂,转粤临滨,不觉盘缠已尽,数日无食,饥渴难耐,疲惫不堪,但他天生坚忍,竟是不以为意,强捱饿体,出海渡琼,来到这偏乡远土,正不知该投奔何处之际,募地里见到这许多落叶,大喜过望,一把扑在地上,连塞数片腐叶入口,囫囵吞落,心下暗庆:“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一定能逃过今日的劫难!”这正是:堪叹朝堂庙上,几家公子,玉带环腰,佳肴入腹,犹不自珍,负却苍天曾施雨露。可怜僻野村间,多少流人,寒衣遮体,碎叶铺身,尚无怨艾,谢他冷月又照前程。

且说那杨加爵以烂叶为食,充塞肠胃,多时方饱,这才力抖精神,走出丛林,重返市间,再谋生计。原来昔日海南乃蛮夷之地,民风淳朴,土人剽悍,后中华武协建国开元,海南亦辞旧迎新,大行开发,飞速发展,土民茅塞顿开,迅速接受新思想新潮流,与时俱进,继往开来,海南也一跃成为全国另类服务行业最为发达之地。试看那霓虹灯下,多少搔首弄姿之辈,又闻那锦绣衾中,一片呢喃娇俏之音。可怜杨加爵年方双十,不蓄钱财,岂知买笑呼娇之妙?未经人事,怎得卖身取乐之行?既登不得此等大雅之堂,又知自己身遭天下通缉,不宜风光露面,只有将眼光投向大街角落,小巷中心。

那是丐帮经营之地。杨加爵久慕丐帮实力雄厚,富可敌国,在武林中仅次于少林武当。要知江湖上本就有言:少林、丐帮、菩提教。这三派分获天下第一派,天下第一帮,天下第一教之名,其中菩提教聚众造反,已被中华武协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主力灰飞烟灭,剩下的残党或走海外,或隐民间,已经不成气候,而少林、丐帮有千年根底,源远流长,更是蓬勃发展,说得上中华武林的支柱。千年以来,每逢和平之时,丐帮便维护着底层民众的利益,反抗暴君,打击腐吏,一到异族入侵之日,便集聚边关,慷慨赴义,保卫一国安宁。而到当今新时代,官民一体,万众一心,底层百姓已经翻身做了国家的主人翁。俗话有云,打狗要看主人面,丐帮作为最广大劳动人民利益的代表,自然不能再教训主人翁的公仆们。帮主铁昆仑眼光独到,判断精确,制定丐帮新发展百年大计,首先撤销希望工程,取得公仆的好感,随后招安江湖黑帮,与公仆联通一气,一同为主人翁服务。找到了合适的奋斗目标和政治纲领,丐帮势力更是日益壮大。如今丐帮子弟遍布中华任一角落,威望之隆,连少林武当也要忌让三分。

杨加爵想起这诸多事情,暗道:“唯今之计,只有冒充丐帮弟子,待风声过后,再退出门墙另谋生计。”他全身衣衫原已破烂,要做乞丐倒也不必费心改装,只到垃圾场捡了个破碗,略微一洗,再往街头一坐,便成了活脱脱一个丐帮弟子了。自晚间坐到晨分,又从晨分坐到晚间,来来往往从他身前经过的行人成千上万,却只有寥寥几人施舍了几个铜钱给他。原来丐帮实力日益雄厚,许多丐帮弟子都发了大财,无数人冒名加入丐帮,乞讨花样不断增多,行人已经渐渐不敢同情乞丐了。杨加爵虽然匠心独具,避开了乞丐聚集乞讨之处,却仍是没得到多少施舍。

又坐了一天,杨加爵终于买了三个包子吃了。到得晚间收工,蜷缩大街天桥之下,望着红男绿女走过,天桥边一对小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正在散步,欢声笑语传来,杨加爵想起自己的父母,一时之间,却不由得呆住了。

忽然那小女孩不知为了何事哭闹起来,清静的街道之上顿时充满了小儿啼声。母亲左哄不住,右劝不停,只抱住那小女孩不住亲吻拍打,那女孩却哭得益发厉害了。父亲实在不耐烦了,粗声喝道:“还哭!你还哭当心杨加爵来把你捉了去!”一声方出,那哭声平地中断。小女孩把头缩进母亲怀中,连大气也不敢出了。杨加爵未料到自己已有如此声威,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男子转过眼光,扫视过来,杨加爵面色一变,连忙转过头去。忽然背上微微一震,似乎有物敲打自己。他连忙回身,只见三个乞丐站在身后。一个缺了左手,一个瞎了右眼,双脸上各有一个大洞,一个驻着拐杖,两条腿都萎缩了,只有一尺多长。那缺手之人面含煞气,见他转身,便道:“尊驾是哪条道上的?”

杨加爵努力回忆以往看过的一些侠义小说,知道这是丐帮中人来套海底,便想回答,无奈这仓猝之间,实在想不起丁点行话,只得答道:“在下初到贵地,不知礼数,还望道上弟兄们多多照顾!”缺手丐道:“你来此做生意,可有执照?”

杨加爵奇道:“什么执照?”缺手丐一挥右手,另两人都掀起上衣,露出腰间一块铁牌来。缺手丐也亮出腰牌,凛然道:“这里是城西大哥的地盘,来这里做生意的都要经过大哥允许,颁发牌照,按时缴税,才能营业。你焉敢无照经营,妄图偷税漏税,给我见城西大哥去!”

杨加爵摇头道:“在下独来独往,除了老天,不受任何人节制!”缺手丐道:“不尊大哥号令者,杀无赦!”系回腰牌,竹棒倏出,往杨加爵面门点来。与此同时,另两丐也一齐发动攻势。杨加爵滇池高弟,技压昆明,哪把他二人放在心上,大铁椎横甩而出,两根竹棒,一根拐杖齐被挡开。

缺手丐怒道:“你竟敢拒捕!”抢步向前,径取中宫。瞎眼丐、瘸腿丐却从背后攻了上来。杨加爵一声呼哧,跨步移位,抢出圈子。瞎眼丐、瘸腿丐大声呼喝,正待追击,忽然面色一变,原来杨加爵已经绕到缺手丐身后,椎尖正指在他颈后大椎穴,缺手丐却反起右手,竹棒定在杨加爵胸腹之间。两人相互受制,一齐蓄势,却谁也不敢先动。

瞎眼丐、瘸腿丐知杨加爵、缺手丐虽貌似平手,实则杨加爵已经大占上风。铁椎尖锐,杨加爵随手一刺,便可置缺手丐于死地,竹棒头却甚是平钝,此刻离杨加爵身体只有数寸,缺手丐纵然大力攒刺,也伤他不得。两人对望一眼,却无善策。

只听杨加爵轻咳一声,左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竹棒前端,大铁椎不向前刺,却往缺手丐右臂砸下。当此之境,缺手丐只有撒手前跃,但丐帮规矩,人在棒在,棒失人亡,缺手丐自是深知,当下一咬黄牙,却不撤手。瞎眼丐、瘸腿丐同时大叫道:“住手!”一齐扑了过来。

杨加爵冷笑一声,大铁椎将及缺手丐手臂,忽地横了开去,只在缺手丐臂上擦了一下,便已移开,杨加爵右足飞起,踢在椎上,大铁椎本已打横,其势无法扭转,但被杨加爵这么一踢,大铁椎却飞了起来,将瞎眼丐、瘸腿丐的攻势一齐挡开。

啪啪数响,四人分开,均已心知肚明。方才杨加爵变招如此从容不迫,完全有隙先断缺手丐手臂再拒其余二丐攻势,方才临时转向,乃是不愿伤人手下留情。缺手丐轻咳一声,按照江湖规矩,他已不能再向杨加爵动手,只得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铁青着脸道:“我们走!”领着另外二丐,铩羽而去。

杨加爵击败三人,志得意满,驻足桥边,理了理头发,心想:“城西大哥?哼,想敲诈我,也不打听一下老子是谁!”望着西街黯淡,却不知遥远的西边,那如花的少女正在作甚?见到表哥身死,她又会如何?父母呢?两位老人一向以自己孝顺为骄傲,如今又会怎样?杨加爵不觉心下隐痛起来,此时他恶名已满天下,世人又怎知他也并非完全无情!

那小女孩远远瞥见杨加爵一挥铁椎打败三人,顿时欢呼起来,拍手道:“爸爸,那位叔叔好高的武功,我长大了,也要学椎!”她父亲笑道:“好啊,穗儿,只要你有志气,一定能够练成绝世武功!”往天桥上又看了一眼,心下一惊:“这人怎么如此眼熟?”他脸色忽变,穗儿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退,一步踏空,跌出悬崖。

杨加爵刚刚坐下,立即弹起,如电射出,掠至街心,椎交左手,右臂一揽,半空中将穗儿接了过去,一个旋身落向街道。刚要及地,忽听身周剧震,天桥上两人叫道:“小心,有宝马!”那对青年夫妇只见一骑飞来,正撞向那出手相救的乞丐,其时那丐身在空中,无从借力,只怕非连同女儿齐被马蹄踩伤不可,那妇女闭目不看,尖叫道:“我苦命的穗儿!”

只听得砰的一声,丈夫嘶声叫道:“你……好功夫!”她连忙睁眼,才见到穗儿好端端在丈夫怀中,小手紧紧揪住父亲前襟,憋着双脸,望见母亲的眼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又惊又喜,连连揉眼,一时如在梦中。

原来当时杨加爵心知不妙,这当儿哪来得及转念,便一甩手,将穗儿抛上天桥,自己却更快往后面马蹄撞去。身后怒喝,杨加爵微微苦笑,左手一松,大铁椎重入右手,他一声长啸,将大铁椎往右首猛力掷出,身子却借力往左一弹,飕的一声,那马贴身而过。马上乘者怒喝道:“你作死啊,差点摔到我的宝马!”头也不回,打马绝尘而去。

天桥上妇女见女儿无恙,喜极而泣,双手合十道:“阿门,谢天谢地!多谢少侠相救!”那青年吴记辉嘘了一声,凝目向杨加爵面上望去,问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杨加爵走过街道,拾回铁椎,忽觉吴记辉紧盯自己,面色不由得一变,抬手掩住了脸。吴记辉浑身一颤,抱着哭泣的女儿,拉了妻子便走。那妇女心下不快道:“记辉,你干什么?也不谢人家一声!”吴记辉在妻子耳边悄道:“噤声!你看那人可象是通缉令上的杨加爵?”妻子转头瞥了一眼,摇头道:“形貌虽似,衣裳不像。”吴记辉道:“杨加爵虽是学艺弟子,但逃亡在外许久,衣裳当然会变成乞丐一样。你看他那大铁椎正是杨加爵的招牌!”妻子一惊,忙把女儿抱了过来,颤声道:“真是这杀人魔王,咱们快走,别让他看到穗儿!”

吴记辉摇头道:“维治局悬赏一万两银子捉拿他呢!你在这里远远看着,我立即去报知维治局,让他们拿人。”妻子道:“不!要是被他发现,杀了我母女怎么办?”吴记辉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他不过是个大成班弟子,你可也是有五指门的力士学位的,怕他什么!一万两银子呢,你怎么能这么胆小!”妻子急道:“那你把穗儿带走去报警,我怕万一照拂不住,惊吓了穗儿!”吴记辉道:“好吧,你远远跟着,别让他跑了!”抱起穗儿,匆匆赶往维治局去了。

此时那缺手丐带领三人,已来到城西一间别墅里。偏厅床上躺在一个中年,正抽着大烟,右手戴着个白玉戒指,亮光闪闪,一看就价值不菲。缺手丐匆匆闯入,跪下道:“大哥,有外人来踩盘子,请大哥千万要为小弟做主!”

中年人头也不抬,便道:“怎么回事,报上来!”缺手丐将杨加爵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大哥,他如此狂妄,分明不把大哥放在眼里,大哥,这小子如此不知好歹,应该废了他,否则兄弟们的生意都要被他抢了!”他刚说完,中年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忽听啪的一下,他左脸上着实挨了一耳光,顿时高高肿起,中年人却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这一耳光根本不是他打的。瞎眼丐、瘸腿丐都是大惊:“大哥身在床上,离八哥足有丈许,竟然飞掌便能打到八哥,这等功夫,我们这一辈子也练不成了!”

只听中年斥道:“没用的东西,老子做什么,用得着你多嘴吗!”八哥急忙跪下道:“是,是,大哥,这小子伤你面子,弟兄们都很愤怒,只要大哥你一声令下,小弟就再叫人,绝对做了那小子!”啪的一下,他右脸又挨了一记,整个脸面肿得便似个南瓜一般。中年人怒道:“你想废了他?以后老子就凭你们这群废物,能成什么事?赶快开香堂,去好生请他前来,若是请他不来,你就别滚回来了!”重又坐下,吁一口气,说道:“新时代最贵的是什么?人才!”

门开了,数名乞丐走进,拥着一个老者,身材臃肿,面貌安详,手中端个光亮亮的鼻烟壶。中年一见,连忙站起道:“坛主怎么今天大驾光临,也不先打个招呼?”四周众丐连忙跪下道:“属下恭迎坛主。”老者哈哈大笑道:“起来,都起来。城西,你最近看了《天下无贼》的剧本,是不是很景仰那个黎叔,开口闭口都是里面的台词?”

城西大哥迎上道:“坛主见笑了,坛主请坐。”推过软椅,侍奉老者坐下,随后恭恭敬敬站立一边,大气也不敢吐一口。旁边众丐也束手站立,不敢出声。老者道:“城西啊,《天下无贼》乃是明年的贺岁剧,你可别到处泄漏台词,让梨园各派对我们丐帮有意见,今年你只能把‘为人要厚道’当口头禅的。另外你要记住,象黎叔那样,功夫虽狠,却仍然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城西大哥垂首道:“江湖上要站得住脚,就要和中华武协交上朋友。象黎叔那样,随随便便一个维治人员,就可以让他们尽数落网,一点后台背景都没有,称不上敬业的黑帮。”

老者拍拍他肩,点头道:“说得好,江湖上行走,最重要的是什么?敬业!”城西大哥虽御下严厉,在下属面前向来不苟言笑,但一见到上司,脸皮顿时松了,连四肢百骸都似露出了欢喜礼敬之意,再被上司这么亲亲热热的一拍,顿觉全身骨头都酥了,膝盖一软,差点跪倒,连忙站直了,说道:“多谢坛主赞赏!属下一定会敬业的!”

他低声在一名弟子耳边说了几句。那弟子出去了,城西大哥亲自服侍老者在躺椅上躺下,双手一拍,那弟子已引着两名聘聘婷婷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到得椅前,二女一齐万福,娇声唤道:“参见坛主!”老者仰面一瞥,忽然沉下脸色,满面严峻,说道:“城西,你怎么能这样?咱们做父母官的,应时刻以本帮大业为念,怎能垂涎美色?”城西大哥忙道:“坛主误会了,这两个丫头都很敬业,属下特来令她们工作的。”

那老者这才凝神注视,忽然跳了起来,窜到二女身前,仔细端详,见二女果真都是十分美色,再配上十二分的温柔,隐隐然便有倾国倾城之姿。要知当今之世,人欲甚强,那国家城池原是越来越容易被倾倒,即使一个普通村姑,也往往能倾得当朝文武翻翻覆覆,晕晕沉沉,更何况这二女都是城西大哥平时亲自为自己挑选的佳丽?那老者点点头,又恢复了严肃之态,说道:“果然敬业,长得非常的敬业,看来是服务性行业的优秀人才!就是不知道工作能力如何?”城西大哥低头哈腰陪笑道:“坛主真是时刻念着本帮大业,如此看重人才,本帮一定会越来越蓬勃发展。她们的工作能力,坛主一试便知,属下等告退,不妨碍坛主检验人才了!”

他正要退去,忽然门外又一声:“既敬业又有才,那可得重赏才是!”又有数名乞丐拥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进来,满屋子顿时又跪了一地,连刚才那严肃正经的老者也扑倒在地,连连磕头大叫道:“属下海口分坛坛主洪二荣,参见单坛主。”你道他刚才训斥下属,何等义正词严,丝毫不假辞色,如何突然变得如此热切?原来是他的上司,名震八方的丐帮海南分堂堂主单大雄来了!众丐之心顿时一齐怦怦跳了起来,脑筋急转,都在寻思如何在堂主面前表现一下功绩。

那缺手丐转念最快,大声叫道:“堂主,属下在……”他话方脱口,却听得一声闷哼,正是城西大哥所发,他心下一凛,连忙捂住了嘴。城西大哥笑吟吟上前施礼,说道:“堂主大人,属下在西街……”他一句话才说一半,募地里感到一道寒森森的目光射了过来,却是分坛坛主洪二荣正瞪着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城西大哥啊的一声,猛然省起,只得住口。洪二荣笑嘻嘻上前行礼,说道:“禀告堂主大人,属下在西街发现一个人才,颇有意愿加入本帮,请堂主定夺。”

呵……,他们争着表功,单大雄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说道:“跑了这么远,好困!本座来到,连座位也没有吗?”看见前边有个躺椅,先抢过去,一把倒下睡了,片刻之间,呼噜声已经响起。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洪二荣见堂主睡了,便也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是挺困的。城西,你带人去西街把那人请过来,堂主要亲自审核。”说着负手出门,也去找睡的地方了。城西大哥叹一口气,只得叫了缺手丐等三人投西街而去。

杨加爵虽见那青年一家不辞而去,但他此时愤世嫉俗,只道世人尽皆凉薄无情,也不以为异,只依栏坐于天桥之上,遥望沧海,清风徐徐,环顾省城,霓虹闪闪,天地之间,一片祥和。当下他便摒除杂念,拿过囊中一本暗器经书,就着路灯,轻声诵读。一个年轻妇女款款走近,见他孤零零坐在桥边,不由得盯了一眼。这正是那吴记辉的妻子,穗儿的母亲。她远远观察了一阵,虽见这丐带着大铁椎,但起居生活,与他丐无异,丝毫没有杨加爵那种能随手杀人,从容逃逸,令天下瞩目,举世皆惊的气概,念及丈夫前去报案,心下寻思:“可别弄错了人,到时候赏银没有,却得罪了恩人,只怕还闹个笑话。”于是凑近来看。

她只这么看了一眼,杨加爵便觉全身一震,经书坠地,他心中一凛:“有杀气!”猛地跳了起来,眼光往四周一扫,吴夫人连忙回转身躯。杨加爵立时明白被人认出,急拾起行囊,提着铁椎,拔步便走。方下天桥,东首龙车趋驾,宝马奔驰,当先数人皆提狼牙棒,高声喝道:“不许动,我们是维治员!”

杨加爵连忙回头,对面一柄青锋斜指而到,正是吴夫人追上来了。杨加爵呼哧一声,大铁椎扫出,只一合,荡开短剑,椎尖余势不止,往吴夫人喉头刺到。吴夫人仓猝出手,哪知杨加爵窘迫之时,尚敢反击,自知难避,只尖叫一声,一时魂飞天外。杨加爵冷冷一笑,手臂半空转向,大铁椎砸在吴夫人身边石上,但见得火星迸射,乱石纷飞,杨加爵早夺路闯过,回头喝道:“杨某虽毒,不杀妇人,饶尔性命!”一晃身形,转入街旁小巷之中。龙车难入,宝马难驰,众维治员齐声呼喝,下马出车,追入巷去。吴夫人在旁一颗心怦怦怦几乎跳出嗓子眼来。吴记辉已经赶到,低声道:“你怎么了?”吴夫人半晌才透过气来,惊道:“此子尚在大成班,怎的我竟然斗不过他!”想起方才险状,不由得哇的哭了出来,投入吴记辉怀中。吴记辉轻轻拍着她背安慰道:“不是你白进了大成班,而是这些年你相夫教子,荒废了武艺。你放心,等我们拿到赏银,便可过上好日子了。”

这时杨加爵已进入小巷深处,翻过旁边一道围墙,转到另一条巷上,往北飞奔。迎面涌出一堆乞丐,先前被自己打败的缺手丐亦在其中,指着自己向旁边一人说道:“大哥,就是他!”那人点点头,走上前来,双手一拱道:“少侠,有礼了!”

杨加爵差点撞到那人身上,连忙停步,双眉竖起道:“在下尚有要事,失陪。”双臂一展,后跃半丈,正要从旁绕过,忽见身前多了一人,那人倏地来到,却没看到他跨步抬腿。杨加爵倒抽一口凉气,知道遇上了丐帮高手,当下铁椎横过胸前,冷冷道:“有何见教,可否下次再行赐教?否则国家大道,人人可走,你强行拦路,在下可要报案了。”

那人正是城西大哥,他见到大铁椎,又觉四周隐隐传来维治局传讯的独门呼啸之声,早认出此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神椎劲”杨加爵,当下微微一笑道:“杨大侠,久仰英名,如雷贯耳。如今大侠虎落平阳,纵然我们强行拦路,恐怕也是有功无罪!”杨加爵烦道:“阁下何意,便请指教!如欲出首,维治员便在那边,阁下尽管前去,只莫阻我道路!”

城西大哥笑道:“我等此来,不为出首,特为相救大侠而来!”杨加爵往身后看了看,尚未见到维治员身影,便道:“请讲。”城西大哥道:“如今大侠一身而系海内所望,独行而使天下不宁,四海飘零,无片土容身,此天将降大任于身,必先经磨难耳。我丐帮名动天听,恩泽僻野,与黑帮并列为国家两大纳税帮派,乃是国民经济的支柱。大侠胆略过人,智勇兼备,今忽受孤穷,使天下英雄闻之,皆扼腕长叹不尽,何不同事丐帮?倘合数十万弟子之力,以吾帮纳税之重及与中华武协交情,休说杀死三个平头百姓这等小罪,便是屠了维治局满门,吾帮也可保大侠无罪有功,大侠意下如何?”

杨加爵听得此语,犹如拨云见日,心下却疑窦丛生:“我一介学子,身无长物,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看重我?天下岂有馅饼掉下不成?”他心下沉吟,口中不语。城西大哥便继续说道:“大侠如今以一人而抗天下,进退无据,势孤力穷,若不听良言,恐shi身小吏之手,受辱市井之中,虽欲远窜犹不可得也,良言如此,伏惟察照!”杨加爵听得他满口威胁之意,顿时想起数日乞讨,遭人白眼无数,而所得并无数文,又想起缺手丐曾索行乞执照,讨取行乞赋税,看来这丐帮之中,亦是等级森严,压榨剥削,层出不穷,与那污浊世间并无二致,又听维治员呼啸之声渐渐转向这边,他霍然抬头,望见诸丐一齐望着他冷笑,似乎料他必然加入丐帮一般。他心下暗怒:“你们这群乞儿,也敢瞧不起我?”倔强之气,油然而生,杨加爵昂然说道:“某虽不才,亦有七尺男儿之躯,替天行道闯荡世间,虽充乞丐,乃权宜之计,岂肯长期与宵小为伍乎!”

缺手丐挺身而出,喝道:“姓杨的小子,你执迷不悟,行将毙命于断头台上,死无葬身之地,此路边枯骨,岂敢大言!”杨加爵怒道:“某虽万死,亦不能遭人轻贱,效学尔等征收保护费为生!言尽于此,告辞!”城西大哥长叹一声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时也,命也,诸位兄弟,勿复多言!”缺手丐叫道:“大哥,你又盗版了未来梨园贺岁戏的台词!”城西大哥摇摇头,满脸黯然,手一摆,率领群丐扬长而去。

呼啸声渐渐近了。杨加爵一声长笑,拄椎立于街上,遥望西首。海风凄泣,碧水浮沉,难穷千里目,心念一家人。稍顷,众维治员已经赶到。吴记辉指着他说道:“诸位长官,正是此人。”众维治员心下无不一凛,各执狼牙棒将杨加爵围在当心。一个胖子朗声问道:“你可就是举国通缉的滇池派弟子杨加爵?”杨加爵笑道:“正是杨某。”

凭空一震,四周维治人员无不惊退一步,一齐把狼牙棒抬了起来。那胖子道:“你已东窗案发,何不束手就擒,以图减罪?”杨加爵点头道:“我不会再反抗,便请拿去何妨!”说着将铁椎掷下,双手负到背后。胖子一甩手道:“扣了!”两个维治员应声道是。杨加爵忽然喝道:“且慢,容伸一言而死!”胖子止住二人道:“请说。”

杨加爵仰头向天,道:“我仗此椎,震动天下,汝等皆曰我残暴不仁,指我心理变态,有邸报分析我的心理成因已经上溯到我家三代,今我俯首归降,毫不抗拒,汝等可知为何?”胖子道:“拿你归案,是我等职责,你若另有冤情,法庭之上,任由倾诉!”杨加爵冷哼一声,一探手臂,忽又提起地上铁椎。两个已经上前的维治员一惊,连忙倒退。

杨加爵抚mo铁椎良久,仰面笑道:“天下汹汹旬月者,以某之故也。今自度必死,天下人可安枕席矣。且吾以弱冠而名动天下,死固其宜也。”放声歌道:“子房曾奋勇,朱亥亦扬名。千载英雄气,今朝尚有声。”当下撤椎负手,任由扣缚而去,后赴昆明市曹问斩。时中华建国五十六年,与时俱进二年,新历四月十一日,后武林第二十六史《中华武协发展史》有《刺客列传之杨加爵篇》曰:

杨君加爵者,广西宾阳人也,少以孝义闻名乡里。年及弱冠,形貌古异,环眼蒜鼻,发尽上指。为人罕言语,工技击,多膂力。年二十,入滇池派门。

甲申岁仲春,聚邻舍三生赌,局未覆,杨君彩之者三,马生窘,疑其出千,乃出恶语,另二生皆群起而讥。杨君明虽不言,实阴衔恨之。暮,货大铁椎袖归。伺余人出,奋而椎之,马生颅裂。明日,诱孙生以赌,亦毙之。如是者更击杀曹生。既杀,以布封尸数匝,收柜中重锁而遁。数日,同舍某生语于舍吏:“吾室奇臭,何也?”吏以为腐鼠,患之乃所锁发柜,卒见尸,股栗欲堕,旋白衙吏。吏不敢隐,急闻刑部。乃案杨君行容而为图,悬赏巨万,大搜于四海之内。华夏震动,小儿闻杨君之名,不敢夜啼。然竭刑吏之余智,终失其所往。天下益惧,云藏金陵,疑窜藏边,莫衷一是。

越旬日,琼氓游于道,窥见一丐,颇似榜图。试与之语,色变而走。氓故蹑其踪,急禀琼衙。吏空衙而出,遍而捕之,乃夜获丐于市中。问之,对曰:“然。”吏喜可知也。杨君从容笑曰:“天下汹汹近月者,以某之故也。今自度必死,天下人可安枕席矣。且吾以弱冠致名天下,死固其宜也。”遂就擒。

初,杨君游于野寺。卦师见而异之,趋曰:“君鹤准而狮鼻,鹰视而狼顾,此武威之相也,君当以勇力而闻,且身致千金。”杨君哂曰:“诚如尊言,取富贵如探囊耳,当与君共之!”径笑而去。卦师顾其去,良久指曰:“骨相虽奇,命数实奇。惜哉,必不寿。”

赞曰:鼓博浪之勇,秦皇变色;奋夺军之威,朱亥无光。一朝逞技而天下汹汹者,杨君之谓也。然其匿不能深,遁不能远。匹夫衔迹而颈系组,身辱刑吏之手者,其智不能兼勇力也。

评曰:如春秋大义,犹著孔武有力;似佛家慈悲,难免金刚狮吼。杨君生而有度,仁慈广惠,孝义双全,而终造孽者,非唯人事,实由世情耳。使世间无分贫富,不论贵贱,岂得杨君之事乎?

又当日吴记辉慧眼识人,协助维治局抓获众口传扬的杀人魔王杨加爵,维治局特地进行授奖仪式,果然一改维治局传统的打白条的作风,当场兑现吴记辉赏银一万,并召开举报表彰会,专程请邸报哨探采访。吴记辉对一众哨探告道:“杨加爵暴虐不仁,他日必成武林大患,我所以出首,非为邀赏,实为安定江湖也。”哨探问:“杨少之威,岂不惧耶?”吴记辉凛然答道:“徒具威而不怀德,有武勇而无仁心,何足惧哉!且某为天下计,为江湖计,虽赴汤蹈火,何足为念!”哨探再问:“如今先生得到如此赏银,不知有何感想?”吴记辉点点头,道:“得到这些赏银,在下当然很是高兴,在下一直想为女儿买一把上好的宝剑,现在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了。但是……但是,但是……”却“但是”不下去了。

维治局局长连忙跑上台来,埋怨道:“早叫你把台词多背几遍,怎么还是忘了?喏,幸好本座给你带来了!”一挥手,内力贯注,甩了一张纸条过去。吴记辉接住了,道一声谢,就着纸条念道:“但是,说到这里要举起右手,表现得十分庄严肃穆,然后大声念道,在下非为赏银而喜,实为荣誉而庆。国家为见义勇为设立奖赏,这是十分有意义的政策……”他念了个开头,哨探席上已笑成一片,后面的长篇大论的感想总结便没人听到了。

诸事已定,杨加爵之事已成为历史,但留下的风波仍未平息。从少林弟子杨海流泼熊被逐出门墙到嵩山弟子、慕容门下王沧海自毁前程再到如今的杨加爵威震华夏,学艺弟子犯案事件掀起一重又一重的风波。此刻的少林寺太室阙天下第一宿舍中,便为了杨加爵之事争得不可开交。叶飘零从嵩阳书院回来,尚未进楼,便听到了邵伟《武协江山一片红》的歌声,便知道那班热血的愤怒青年一定又在谈论国事了。

他回到宿舍,推门进去。正听卜正说道:“你们只说杨加爵没得到足够的人文关怀,是因为整个武林渐趋凉薄而致悲剧发生,可是这难道便够成了他杀人的理由?无论如何,我觉得最大的责任还是他自己。他和别人相处不好,肯定有别人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也有自己的原因在内,否则为什么别人都能处得好好的,却偏偏他不行呢?杨加爵是够惨,可死于他手下的人难道就不比他更惨吗?”

单和拾起一个枕头猛地砸了过去,说道:“歪哥,你自小锦衣玉食,哪能理解我们贫家学艺子弟的苦衷?他们学艺条件要艰难多少?顶受压力要重多少?自卑自闭却总被嘲笑,久而久之自然怨恨这整个江湖,终于走向极端出手杀人,这并不是他本人个性的反映!其实长年处于不公待遇下的人,又有谁没想过杀人?杨加爵不过实施了他心中的念头而已。千年以来,金榜题名都是穷苦子弟进身的唯一手段,可如今授艺产业化,学艺收费日趋繁重,把农村贫寒子弟的唯一希望也给断了,我敢担保,不论如何教育个人修养,提高个人素质,杨加爵之类的事情会越来越多的!”

邵伟大笑三声,说道:“杨加爵之被嘲笑鄙视,还有许多自己臆想的成分在内,似我当年在青城山时,那可是真真实实被欺负了,幸好我都一一逆来顺受,不曾出手杀人,至今思之,尚且不寒而栗,我今何幸,杨君何悲!”换了首《唱支山歌给武协》又高歌起来。

向天飞叫道:“小伟求求你莫唱了,你也不要因为高级班时屡受欺负,如今便来欺负我们吧!不过我看你这死相,活该被欺负两下!大丈夫生于世间,快意恩仇,你一边畏缩隐忍,一边却又苦大仇深的样子,是不是男人啦?杨加爵敢以一人之力翻覆天下风云,此真男儿也,非我所能为之!”说着不禁悠然而神往。

叶飘零走到邵伟床沿,手抚护栏,跟着高歌。他知卜正自小娇生惯养,而单和、邵伟皆生自寒门,自是各有见解。向天飞乃邪教出身,但如今身入少林,昔年邪气多有收敛,如此赞叹杨加爵,却不过是寄托自己昔日之风罢了。想起杨加爵行将走入江湖,为一己前程拼搏奋斗,哪知临下山之前,竟会铤而走险,使父母双亲二十余年心血尽赴东流,而后从容就擒,不失专训弟子、少年高手的气度,一阵深重的悲哀不由得涌上心头。

当日五人争辩许久,方才睡去。第二日,慕容秋水下山来到太室阙中。叶飘零见她双目红肿,泫然欲泣,心下一惊,揽住了她,问道:“清儿,怎么了?”慕容秋水抽噎道:“我的满师课题做不下去了。我去问师父,师父根本就不理我,让我去问师兄。可是带我的师兄我从来就没见过他,找也找不到。安宁,你帮我到江湖上找件差事好不好?我真不想再学艺了。”

叶飘零微微苦笑。昔日慕容秋水何等好强,一意与天下少年俊才争锋,不想前后不过数年,已是柔弱至斯!大成班里磨灭的是豪情,消弭的是壮志,然而却也磨掉了多少人的意志,挥霍了多少人的青春?听慕容秋水哭诉了所遇的难题,叶飘零说道:“清儿,你这课题包罗甚广,颇有隔行之处,难怪如此艰难!你所遇疑难,皆属剑法,我听说洗心剑中颇有奥妙,待我往神剑山庄走一遭,给你借得宝剑,你再好好钻研一下,离满师下山不过数月,好歹坚持一下,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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