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篇文章翻过去,看到近期热点处,才有一则新闻引起他的注意,那文章标题为“在我满师下山之前,我要做完我最后一件事——状告我的师门少林派”。此文作者茶馆代号乃是银色天平,也是武侠帮的常客,与叶飘零深为熟悉。他在满师报告上交之前因腹疼去了少林门诊,那少林门诊向来流传有“腹疼阑尾阴火盛,其余均开板蓝根”的说法,对待各种疑难杂症,要么切除阑尾,要么开副板蓝根。此时银色天平既是腹疼,门诊医师自然按照惯例认为是阑尾火盛,需要切除,当场麻醉剖腹。谁知切开才发现是大肠溃烂,少林门诊无法医治,须得立即另转高明。适逢领导意旨来到,银色天平的主治大夫便扔下手术刀,先去听命。可怜银色天平从麻醉中醒转,只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躺在手术台上,感到腹上疼痛,低头一看,吓得大声惊叫起来。眼中腹上,一片血肉通红,五脏错杂,一条条肠子蜿蜒曲折,如若活物,一把手术刀斜插身边,闪闪发光。银色天平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更何况还是从自己身上看到,一时之间双手发颤,惊骇莫名,欲待昏晕而不可得。好容易等了半个时辰,那主治大夫才回来,叫人把他送到市里诊所去了。
这一下误诊,导致银色天平将近半月无法起床,他本是少林派武功道德学院武林法规专业中人,又目睹或听闻少林诊所类似事件多起,再看到邸报上少林大夫趾高气扬、惟我独尊的诸般言论,他如何忍耐得住,当下便向河南武协司法厅递了状纸,状告的正是他的授艺门派少林派。这消息自是第一时间便为“少林特快帮”转录,顿时得到众多少林弟子以及水清木华茶馆的其他茶客响应,七嘴八舌之下,许多邸报上见不到的少林门诊的内部黑幕也被公布出来,一一收录在卷,只看得叶飘零倒抽了一口凉气:“同是一派人,相煎何太急?”
他心下但愿此事乃是个别茶友偏颇之见,因此更加多翻文案,又见到一篇《少林同当盟支部》上登载的通讯。文中说大力秉林神僧对被误诊的弟子表示遗憾,并对银色天平的勇气和学识表示赞赏,认为他是少林武林法规专业的骄傲,但同时指出,少林门诊的医师水平很高,也很敬业,都是专业人士,决非因为什么少林宗师的亲友关系进门,最后表示,此案少林派一定会输,但是并非因为曲在少林而服输,按照法理法规,少林门诊及其法人代表少林派并没有任何违法之处,只是如果少林赢了,不知情人士定会怀疑少林倚仗权势在背后动了手脚,而对少林名声造成误解,因此自愿先行认输云云。如果说前面茶友种种愤怒的声讨让叶飘零心寒,这一篇通讯便让他心灰意懒了:“同时一派人,相煎何太极!”真不知天生官场精英大力秉林神僧一手太极拳既然打得如此出神入化,怎么反在少林派中如此赫赫有名?
走出少林特快帮,吸一口室外清气,换一阵耳清目明,眼看云空变幻,星月相离,又想起当日达摩院中所见,罗汉堂里所闻,暗器求援这等小事,诸官尚且互相推诿,生怕担个责任,要真是大事发生,那还能指望这些官员做什么?当日萨斯猖獗,邸报不闻讯息,武协未有公告,最后顶罪的却就是北京武协会长等两三个人,这也难怪诸官终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成为上级的替罪羊了。唉,当此末世,稳定为重,休谈国事,且论风月吧。
叶飘零如是想着,心中却又涌起一番苦涩:“便是谈风弄月,我也是个失败者啊!”信步来到自己统领的煮酒帮中。如今大内司空莫华毅已经辞去大帮主之职,煮酒帮只剩下自己一个帮主了。坐在帮主席上,左右无人,心下微微涌起一股凄凉之意。此时因暑期已到,众少林弟子多半回家,而末修班满师在即,诸人比较忙碌,因此煮酒帮中只有寥寥七八个人坐在议事厅中,另有五六人在藏经室内翻看一些三国类的资料。望着这人丁稀落之状,他却又觉得重任维艰:“十年茶馆,煮酒七年,昔日也曾兴盛一时,我既任帮主,可得将当年盛况沿传下去才是。”
想起煮酒帮中善于文辞者,除了自己,尚有青城弟子巴孤,也是一代文豪,正在写作《贼三国》,曾经吸引无数人来到煮酒帮中阅读,只是他住处离此太远,不能常来,便有妙论,无法实时放到藏经室中。不如再和他取得联系,凡有新作,不必等到来少林才贴出,直接寄往水清木华茶馆,自己代他录入煮酒帮精品文章,收入藏经室,邮费帮众分摊便是。沉思半晌,便给巴孤写了封信,见煮酒帮中并无多少谈资,只有几个来自“谈情说爱帮”的女弟子因慕自己诗文,来到煮酒帮的议事厅里叽叽喳喳的议论些八卦新闻,他便咳嗽一声,说一句:“心硬如铁,语柔如风。珍惜生命,远离女生。”几个女弟子一怔,不知所对,叶飘零却已起身离去了。
回到太室阙,向天飞诸人均在,见到他都问:“慕容秋水怎么又来了?不是早叫你滚蛋了么?”叶飘零摇头笑道:“心随潮起和潮落,莫问潮生果与因。左右是些芝麻小事,何必多问,总之我不会再和她有什么私情纠葛,诸位师兄但可放心。”自个走进客厅,倒头睡了。
一路无事,只到了七月十二日,慕容秋水来告叶飘零道:“安宁师兄,每天我都要回峻极峰帮老板干活,跑来跑去实在不方便,我还是住回嵩山先。”叶飘零知道慕容秋水住在黄蓉儿那里,虽然凡事有自己招呼,但每日来到太室阙时,向天飞、单和等当面虽然不说,但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住在这里已乏趣味,因此借故离去,因此也不阻拦,说道:“那也好,不过嵩山你有住地么?”慕容秋水道:“我师兄帮我找了个地方,勉强可以托身。我本不想麻烦他的,只是住在这里实在太不方便。”叶飘零道:“那好吧,我送你过去。你记住,有什么不便之处,我这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当下把慕容秋水送走。回到少室山,飞矢宫传来讯息,他的暗器水平一补考已经通过,恰好及格,自然是少林网开一面放他通过了。此时徐仴盛谢绝了任何送行,悄然离开少林,自动破门而出了。留下一片叹息、一片同情,却也留下了一片讥笑:“为了个女人搞成这样也就罢了,居然还是为了个男人搞成这样!”
七月十四,向天飞、程誉、阿毛、西湖等武艺稍逊之人选择了破铜人阵,邵伟、卜正、薛飞燕、小包等高手自然挑战木人巷,单和拿的是结师证,没有力士学位,因此只与叶飘零一起直接走便道来到满师会场刀战科系驻地等候。无须多久,邵伟、薛飞燕、小包等已经闯关而出。卜正向来是求稳不求快的,出来较慢,这几人闯的是相对难度较高的木人巷,却是轻车熟路,全未受伤。向天飞仗着轻功高明,几乎和卜正同时来到,程誉诸人一个个衣衫破裂,狼狈而出,但是全场并无一人闯关不过。瞧来这又只是一个形式上的考核,实际上是幕后有人控制,人人都可以放下山去的了。
满师大会开始,上次萨斯病时期的男主持人此刻没改,女主持却换了新人,看来“唯才是举”也并非空谈。但按照中华惯例,开会仍然不可能有任何新意,自然又是一篇篇模板发言,全场弟子打着呵欠听着高高在上的领导们按照模板一字一句慢慢吞吞总结着四年往事。唯有介绍各位来宾时,才略有风波。主持人念到第一位嘉宾“少林达摩院、罗汉堂、菩提院、戒律院护法长老、少林佛理学术长老、少林同当盟支部副书记、少林同当盟代表、少林弟子会名誉会长、授艺部名誉理事、国际和平协会名誉委员、北京武协名誉会长、我爱佛祖协会名誉会长、我更爱中华协会名誉会长、我最爱人民协会名誉会长、少林派前总掌门大中神僧”时,场中弟子山呼万岁,掌声如雷。念到第二位“少林派总掌门、少林寺方丈、达摩院、罗汉堂、菩提院、戒律院、藏经阁护法长老、少林佛理学术长老、……、中央舆论领导小组成员大力秉林神僧”时,喝彩欢呼之声忽然烟消云散,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下鼓掌,显得格外醒目,紧接着一阵暴笑迸起,台下乱成一团。
大力秉林神僧久经官场,乃是不世出的政坛人物,在暴笑中挥手登台,面不改色,若无其事。主持人忙提气道:“大家不要对每个领导都鼓掌了,等所有领导、嘉宾全部介绍完毕,大家再来一起鼓掌不迟。”他内力深厚,虽在数千人暴笑声中,仍让所有人均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边,场中顿时静了下来。大力秉林神僧向他点点头,走到台上坐下。
叶飘零本人对大力秉林神僧并无恶感,只是知道他在学艺弟子中口碑不好,总是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单纯的政客,不是武艺学术上的大宗师。一个多月前,侠士学位中人因为少林对侠士住宿问题出尔反尔进行了较大规模的学艺弟子集会,来到菩提院前讨要说法,结果被神僧弹指间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一场风波散于无形,深得当年同当盟的集体智慧要旨。待众弟子散去之后,各系师父便来认人,一时学艺弟子之间惶惶不可终日,当然少林对待学艺弟子一向仁慈,虽然认了人,也只是劝导以后不要聚众闹事,却也没怎么做算帐处分之类的。只有水清木华茶馆不受少林直接统领,所辖“学艺之家帮”中人得以不断作文声讨抨击,揭露重重内幕,当然也有为少林辩护者,各执一端,争论不绝,闹了好半月才休。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各人也慢慢淡忘了这件事,但今日众弟子的态度却又在满师大会上不经意的流露出来,足见举头三尺有神明,毕竟民心未可欺也。
力士学位证颁发完毕,众人轮流登台,向诸掌门、副掌门一一施礼,谢过数年恩德,待师父将力士帽上流苏从左边拨到右边,便算从少林圆满出门,从此不再是少林大成班的学艺弟子了。戴着力士帽、身着力士装,走在少室山中,峰头草绿,谷底花开,荷叶田田里几声蛙叫,楼桑隐隐间偶听鸟鸣,望着这一草一木,想起此后各奔前程,再也不能共享这一番风花雪月,诸人心头是苦是甜是酸是辣,又有谁能尽知?道一声珍重,祷一句安好,叶飘零渐渐发现山道上已经只剩他一人。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黄盖峰巅,屈指一算,已有两日没问过慕容秋水的音讯了。
夏夜如水,皎月如轮,纵是恩怨再多,也难改昔日衡山里种下的故旧之情。衡山,是一种情结。叶飘零微微一笑,运起定人传音术唤道:“清儿,你在干吗呢?”他自悟扩散心法以来,功力持续增进,此时发声更是悠远昂扬。
“我在哭。”幽怨娇柔的声音传回,似乎比那皎皎明月更加动人。
叶飘零心一颤,似乎见到慕容秋水一个人坐在孤僻的小道上,泪水滚落,在她身周形成了广阔无边的湖泊。“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楼管把我赶出来了,说我不是这栋楼的人,不能住在这里。她还狠狠的骂我,我一个人坐在山道上哭呢!”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你住少林去,那里没人会欺负你。”
“我不要去,向大哥他们不喜欢我,我知道的。”
“别来旧怨几曾念?一入江湖永不回。清儿,不要再哭了。如今已是各奔前程时节,谁还来理会往日的事情?”
“那好吧,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你来接我。我再求求楼管,今夜不要赶我走,我只住一天,明天便去你那里。”
重又沉寂。叶飘零望着夜空,冷冷一笑。这算什么?清儿啊清儿,如果我不找你,那你又将怎么办?难道,你知道我会找你,早就在等着我问你么?是无意还是有意,是预谋还是偶遇?浮云变幻,月轮时隐时现,飘零啊飘零,这一切是非因果,真真幻幻,又何必在意?不要再牵缠不清了,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