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扎素知叶飘零性行，见他出神，推了他一把，说道：“大情种啊，等着你的秋水依人剑呢！”叶飘零恍若梦醒，定了定神，右手在腰间一拍，洗心剑弹出，剑光纷涌，雪花荡起，漫天黄叶顿时飞转开来。
任扎、南河望见他起手拔剑方式从所未见，特异之中却又不失自然，心中均是一震。细看下去，但见他剑势连绵，雄浑处有如朔雪纷飞，大风呼啸，更若长江奔腾，源源无尽，清丽处又如乳燕投梭，小鸟依人，更若春蚕织锦，缠mian不绝。他二人均已弃武就文，募地里见到如斯剑法，都是震惊不已。要知这些日子叶飘零每日都与邵伟比试不休，将这路剑法翻来覆去拆解过千百遍，其中已不知被邵伟击败多少次，这期间不断将剑势之中疏漏之处修正，早已与自身内力浑然一体，使来信手而发，全然不耗力气，自是比施展其他剑招更快了数倍。但见叶飘零使得性发，忽地一声清啸，光圈收缩，聚作一道乌龙，急涌而出，凌厉已极，满场里但听风声猛响，威势非凡。任扎、南河均吓了一跳，各自退开数步，脱口叫道：“好！”
这时叶飘零跨出一步，剑尖斜斜上指，数十片黄叶排成一线穿在剑锋之上，就此凝住不动。忽地里黄叶猛然粉碎，四散熙熙而落，而叶飘零手中之剑，不知何时已经入鞘。任扎叹道：“难为你一向疏懒，却有闲情将一路剑法练得如此烂熟于胸，看来叶兄你是真喜欢这路剑法到极点了！”叶飘零转过身来道：“请道长指点。”
广阳也微微一笑。原来江湖上武学进步奇速，日甚一日，广阳虽练了全真教历代相传的玄门正宗心法和剑术，但那是昔日的重阳真人所创，虽然冠绝当时，称得上两宋时期的绝顶武功，可在数百年后的今人看来，也不过粗窥武学门径而已。如今的蓝天观以精研道教教义、玄门学问见长，练武只为强身健体，不讲究修习这些或用于闯荡江湖奔波生计，或用于摧山爆石开发自然的技能型本领。他见叶飘零剑出如风，剑收如电，哪知其中用到了什么武学诀窍，见他不断相问，只得笑道：“小友可真难为我了，这等练武之学，本非我辈所长，贫道连看也看不懂，便欲指点，也是有心无力，小友岂有不知之理，莫不是专程来显你武林名门的本领来着？”
叶飘零忙道：“道长误会了，晚辈虽然狂妄，决不是这等虚荣浅薄之人。晚辈盼的是道长见赐玄门义理，以武功哲学为晚辈此剑指引。”广阳道：“也罢，贫道便姑妄言之。适才见小友剑招凌厉，势道狠劲，这些都是够了，而且起手拔剑深得道家顺势自在的要旨，但于圆通要诀似有未足。”
叶飘零喜道：“正要道长指教。”广阳道：“世间滋万物而不争，其上善者莫过于水。小友这路剑法名为‘秋水依人剑’，妙则妙矣，然水无常形，不拘千变而不改其质，若定‘依人’之事，则着了行迹，反为不美了。他日小友能将‘秋水依人剑’练成‘秋水剑法’，想必造诣要更上一层楼。”
任扎在旁道：“这便是所谓的空灵境界，无相胜有相了。”广阳摇头道：“也不尽然。佛门之道，固在于空，玄门之道，却在于灵。”
叶飘零心感茫然，耳听广阳继续说道：“叶小友这路剑法锋芒毕露，虽然威力惊人，尤以最后一招更为强势，但力道往前牵扯，便不能端正身形，失了凝重之妙，若遇高手，易为所算。这便是锋芒过甚，不及圆通了。世间唯有圆通要道，虽有形且坚实，而万物不能沾身，此玄门要诀也。”心中猛地惊觉：“道长只是在谈做人，不是在论练剑！喋血前辈曾言，如果人能从八十岁往八岁活，固然一半以上的人都将成为伟人，但大家都是伟人，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少年人锋芒外露，不肯从流，虽将导致人生需走许多弯路，但若一出生便老练成熟，事事都能最理智最圆滑的应对，那活着也算不上完美了。当日喋血前辈还说，人活的是过程，不是结果，结果再如何伟大，少了少年狂放的必然时期，这个缺憾也无法弥补。因此需要率性而为，圆通便圆通，锋芒便锋芒，何必强求改变？”
他知道天下高手众多，性情不一，从来绝顶高手需要的只是一半天资一半汗水而已，这类为人哲学虽然可能决定事业成败，但和武学修为决无关系，自己昔年立下壮志一定要经纶济世，让普天下的农民翻身，但奔波江湖数载，自知世风日下，非人力可以扭转，早已按捺雄心，不复谈及，而自己对个人生活要求又低，因此对事业兴衰早已全无兴趣，于是不欲再问，又和诸人回到小舍，将话题转回到道教事务上去。
这次聊的是道士生活，费用何来。广阳说他们身属中华道教协会，每月均有固定补贴，而且天下道观同属一家，云游外出车马、住宿均由各处道观包办，因此他们这等正式注册道人每日只需勤做功课，广传道义，至于生活，向来宽裕，那是不用发愁的。三人心下均甚为艳羡，心想江湖上要做到生活无忧而逍遥自在，那可是艰难之极。
四人只聊到夜幕降临，雪势愈重，这才惊觉时辰，广阳道：“贫道不日便要返回宁夏，今日拜完三清后，想去预定车马，三位小友，今日到此为止如何？”南河道：“我等反正无事，就陪道长去拜三清，定车马吧！得道长教诲，我等所获良多，还想请道长吃顿晚饭呢！”
叶飘零思及谢依人还在等待，颇感不妥，不过转念又想时已天黑，谢依人必然认为自己今日不会再去的了。此刻便是赶去也已无用，难得遇到两位良友，岂能不尽兴而散？当下应允，跟着广阳来到老律堂。他们三人参观各处，广阳却跪在三清座前，连连磕头，而后拜伏地上，久不起身。叶飘零三人进了又出，出了又进，把整个蓝天观游完，这才见广阳站了起来，额头上一片通红，竟已破损出血。三人见他如此虔诚，不由得咋舌不已，心下均想当今之世，人人为钱而生，只有这广阳道长却是个真正的道士。要知这广阳道长自幼入道，后来因三十年多前整个中华破旧迎新，割胡人尾巴，各地道士也被逼着还俗，而他坚意不从，被红卫兵打折右腿，强请出门，后来虽然一般的结婚生子，但十年浩劫刚过，他立即又辞妻别子，重新出家，这等向道之心，本就非他们这群出生信仰沦丧的当代少年可以理解的。
三清拜毕，诸少年陪着广阳去车行雇车。那车行人头攒动，生意火爆，而广阳道髻鹤氅来到，自是引人注目。旁边一浑身锦绸，手拿鼻烟壶的富贵中年胖子便大叫道：“快看，快看，那边一个假老道！哈哈，啊哈哈！”话还没说完，便笑岔了气，只倒到地上，双脚乱蹬，料是还想大笑，偏偏出不得声了。
广阳身在万众瞩目之中，神色自若，预雇了车，又穿出人群。南河指着一处饭庄道：“那里貌似不错，应该挺舒服。”三人点头称是，跟着过去，早有小二前来招呼。他们寻桌坐下，南河问道：“道长吃些什么？”广阳道：“给我点一个素菜就行了，你看着办吧，我吃得很少，可别多点。”
南河以为广阳讲客气，连着点了三个。广阳欲待阻拦，任扎和叶飘零又都劝他不必客气，只索罢了。南河又另点几个荤菜，再点了个酸辣汤，心想道长不吃荤，这酸辣汤中可不能放鸡蛋，于是都一一叮嘱了小二。小二应承，拿了菜单进厨房去了。
他们一边等菜，一边摇头环顾，见这饭庄果然窗明几净，十分宽敞，大厅之中摆了二十多张檀香木桌，所处又是登封城中最繁华之地，不知如何却门庭冷落，只零零散散两三桌有人前来就餐。正自疑惑，广阳低声道：“这里风水不错，原本适合开餐馆。只可惜财神摆得不对，因此生意不能上门。”三人放眼过去，但见门后右侧香案上，一座关公雕像端坐其上，威风刚直，正气凛然。南河道：“关羽……云长……啊不，关公是文武财神，同文财神比干、武财神赵公明鼎足而三，没错啊！”他知道关公乃三教共尊之神，地位尊崇，对着道士直呼其名实为无礼，因此连着改了三次口。
广阳道：“左守右进。关帝爷乃守护财神，应摆在门左，进财之神赵神君才能摆在右边。”三人啊了一声，才知道敬个神还有这许多讲究。叶飘零道：“那我叫他们掌柜过来，让他们也受教吧？”广阳道：“别忙，待会才行。”
他站起身来，手提铁剑，在店中跺了一圈。三人细看，见他走的是个阿拉伯数字的八字。这时早有小二上前去问：“道爷，有什么事吗？”广阳忙道：“没事，没事。”小二点点头，不再多问。
广阳走完八字回来。南河问道：“道长走一圈，也是道门法度么？”广阳点头道：“是我玄门驱邪之术，也是我道门入店就餐的规矩。”任扎问道：“什么规矩？”广阳道：“我辈入店吃饭，便是受人施舍，因此必须报答。适才运诀，为其驱邪，乃敬他供饭菜之德。”
叶飘零暗暗起敬，寻思：“一餐一饮，皆为恩德。看来出家中人，道德真非俗世之辈可及，可把那美利坚一年只有一天感恩节给比下去了。这世间终日怨天尤人，毫不知恩者尚且不计其数，更别提以尽心报恩为毕生原则之人了。”
不多时饭菜如流水价般上来。广阳埋怨南河道：“你怎么点了这么多？我道门用餐，可不能有剩，否则非误我修行不可。”三人这才大惊，心想最初还以为是道长客气，原来有此规矩，但这许多菜怎么吃得完呢？更别提还有那酸辣汤偌大一碗，径长尺许，决非三人肚腹之量了。当下急急呼来小二，说剩下的烤鸭和鸭架不必再上。小二却道厨房已经开做，退不了了。三人顿时愁眉苦脸，心想这回非撑坏不可。这一来，他们见这道长丝毫不肯浪费，敬意却又平添了三分。
广阳道：“主要还是汤得喝完，其他几个菜不行的话，反正还可以打包。”三人称是，当下一心喝汤，至于几个菜倒是只略略拈上几筷了。待得勉力把那巨碗中的酸辣汤喝完，饶是叶飘零自夸豪迈，饭量惊人，却也撑得发慌，才勉强保住了这道长修行。
广阳又砌杯茶，倒在饭碗里，将桌上碗筷摆成八卦形状，两张椅子也被他移动成斜夹之势，说这都是道门规矩，专程给这店留下的东西，接着又叫来小二道：“敢请贵店掌柜一见。”原来天下饭馆都怕顾客吃了不满意而问罪，因此掌柜从来都是不公开露面的，果然那小二恭恭敬敬答道：“小店掌柜出差在外，还没回来，不知道道长有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