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移,雪融花放,到得再度相逢,已是来年时节。少室山柳新梅老,颖水一带,如横翠练。叶飘零重返嵩山,先给师父拜过年,受了本期的武学任务。辞别师父出来,心想离开少林半月,旧地重游,恍如梦寐,倒也感慨在心,因此虽然一路颠簸,舟车劳顿,他却不在少室阙中休息,却到后山来寻邵伟。
邵伟功课一向繁重。叶飘零来到之时,他已在苦练流霜无劫指。两人既见,对决一场,又问起近段安排。叶飘零道:“师父说,我这一期还是以随堂学艺为主,六月份前要完成所有基础课程,然后转入达摩院,全力投入真气漩课题的研究,争取两年满师下山。你呢,五年能够满师吗?”邵伟道:“不知道,大智广生法师对弟子一向严苛,可能较难满师,何况我们侠士比你们武士进达摩院还晚半年,下学期仍要随堂学艺呢!”
叶飘零叹一口气,道:“八年前我投师慕容以后,就习惯自修,很少随堂学艺了。如今我大成班已经满师,刀法都已练厌,到得武士阶段,又如何还能老老实实随堂听讲?小伟,我打算离开少林半年。今天过后,就不陪你练剑了,以后你好自为之。”邵伟惊讶道:“离开少林,你要去哪里?”叶飘零道:“我到龙门遁世居,和我凝霜妹子比邻而住。”邵伟道:“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飘零,你可别再胡来,重蹈慕容秋水的覆辙,到头来还不是荒废武学!”叶飘零苦笑道:“我正为往事如醇,深缠肺腑,驱不走,排不净,这嵩山群峰万壑,尽是我与秋水的旧踪残迹,无一而非睹物思人之处,抛不开,忘不尽,因此才起意离开。凝霜与我潇湘结义,荷塘再拜,挽荷为神,指月为证,虽无血水之份,足有亲属之盟,情谊真纯,我所深信。你不必担心。我已找师父预制了这半年的月钱,这半年除照顾凝霜之外,只是练武修文,再不问外事。但我师父若找我,烦你报讯,我好回见师尊,以免误他要事。”
邵伟应了,道:“你回乡半月,‘秋水依人剑’愈加灵动飘逸,相比之下,我的流霜无劫指却是失之沉拙了。”叶飘零道:“‘秋水依人剑’杂了我昔年‘风中残叶弱水萍飘十八式’的身法,轻灵二字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可是锋芒毕露,锐利有余,韧性却嫌不足,相比我苦练半生的刀法,毕竟还是逊了一筹。你流霜无劫指所长,正是我秋水依人剑之短。我这次隐退龙门,倒可想想两者之间,如何互相补充。”邵伟点点头,尚未答话,却听山顶有人笑道:“锐利有余,未必就会韧性不足。飘零兄,看我这路剑法如何!”
叶飘零、邵伟急抬头。但见一人从山崖上飘然而落,手中长剑生辉,舞作一团。剑光到处,如浮云过昊天,疾风行大地,又似落叶填沟壑,白雪洒关山,剑势绵密,变幻之际,行云流水,纯出自然。叶飘零赞道:“好剑法!杜民贤弟,你怎么使起剑来了,那仗以成名的大锤呢?”
杜民还剑入鞘,笑道:“我师父传了我一路和谐剑法,让我钻研如何使之达到疾似无痕,锐似无锋的地步,作为我大成班的满师课题。刚才这几招是其基础剑招。飘零兄,还看得过眼么?”邵伟奇道:“什么叫做疾似无痕,锐似无锋?”杜民道:“我也不知,听我师父的意思,好象是要练得剑气成型之后,再继续练薄,要薄到削过铁板之时,好象没有剑锋一般。”叶飘零颔首道:“此事理论上倒也说得通。万物外观,虽然连续,其实都有间隙,此乃天地自然的和谐之理。你剑气成型之后,要能磨炼到万万分之一寸厚,自能穿透万物,这是当今武林新兴纳米武功中的一种吧?”杜民笑道:“飘零兄毕竟见闻广博,知道我这路新兴武功的奥妙。以后还望多多指教。”
叶飘零涩然一笑,道:“我也不过在藏经阁中偶尔观及,知道名字而已,精义诀窍,我是一窍不通。贤弟,刚才我的话你听到了吧。这半年我要隐退,闭门谢客,不问诸事。我去之后,烦你代领煮酒帮帮主之位,别让喜好三国的茶友们没有了这高谈阔论的基地。有兄弟问起,你就说半年之后,我再来找大伙喝酒论文。”当下拱了拱手,飘然而去。
黄昏时分,叶飘零在少室阙中收拾了衣物、银两、兵刃,以及诸般文武典籍,往龙门而来。天河帮生计甚紧,帮务繁忙,白如霜既入江湖,假期远比学艺弟子为短,因此早已回到洛阳。叶飘零在遁世居一寻便着。两下相见,各自欣喜。白如霜含嗔道:“飘零哥,这几天你不来陪我,每晚可吓得我紧。”叶飘零笑道:“朗朗乾坤,又有什么可怕的物事了?”
白如霜道:“你不知道,这小楼实在太偏僻了。我明知夜深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耳朵里却老是听得呜呜呜叫,不知道多吓人!”叶飘零道:“心不动则宁静,心动则魔生。你华山一派,练的是道家武学,清净无为,顺乎自然,修心养性,那是最好不过,但禅定之学却是不够。以后我教你少林心法,你练了,自能固心定境,泰山崩前,也难变色,自不会见到诸多幻象了。”白如霜喜道:“好啊,飘零哥,你一定要好好教我。你吃晚饭了没有?”叶飘零摇头道:“你也没吃吗,那咱们去哪里好呢?”
白如霜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遥见长街深远,灯华稀落,偏乡远地,夜少行人,不由得皱眉道:“飘零哥,这儿太荒凉了,我不想走路。”叶飘零道:“既然如此,咱便在家里生火做饭,我给你下厨,如何?”白如霜拍手道:“那当然好啊,不过上次聚后,我就没动过厨房了。油盐酱醋倒是现成的,柴火饭菜却还得现买才行。”
叶飘零笑道:“那也无妨。以你二哥的轻功,赶到集市上,再回来,也不过两盏茶时分而已。”当下起身,道:“妹子,你先洗净锅碗,不要害怕,我很快便回。”白如霜低声嗯了一声。叶飘零拍拍她肩,闪身出楼,往临近集市上飞奔而去。
数里路程,一晃而过。叶飘零买了柴薪菜米,又返遁世居来。一路想白如霜天生胆小,就算练了少林禅功,住在这偏僻地方,夜深人静之际,害怕终究难免。但方今中华盛世,随着经济蓬勃发展,地皮日益昂贵,房价更是如潮飞涨,北京、洛阳、上海、广州等地尤甚。四年前在北京的时候,一丈方地不过值银十两,而今听说已涨到五千多两了。洛阳号称东都,有少林、嵩山等名门大派,乃是中华武学中心,房价之高,直追首府。少林、嵩山满师下山的学艺弟子,号称江湖精英少年,然而在洛阳各帮派中狠命打拼多载,也多有难逃地下住所者。“洛漂”一族,与日俱增。这次幸得谢映帘相助,白如霜才在这龙门近郊得了个较舒适的容身之所。否则凭两人收入,洛阳城里,想租个立锥之地也是难能了。
一路暗叹,长街转处,路灯阵列,柳带分飘,叶飘零重返遁世居来。两人做了晚饭,对坐而餐。白如霜望着叶飘零一口气连吃五六碗饭,不由得微露笑容,口一张,却又没说什么。叶飘零道:“妹子,你想说什么?二哥面前,难道还有忌讳?”白如霜道:“飘零哥,少林学艺,课程繁重,本已应付不易,我担心你每日还跑这么远,会耗力过度,损及真元呢!”叶飘零道:“我正要和你说,这半年我不回少林啦!”白如霜惊道:“不回少林,怎么了?难道你犯了什么事?飘零哥,世途艰难,江湖险恶,你可不能再仗血气之勇,累有用之身。”叶飘零道:“我现今怎么犯事?不过如今少林,基础武学,重复修炼,虚度光阴,莫此为甚。霜妹,我这半年就在这里,遁世隐居,独研文武,但护你流金岁月,哪管他世事浮沉!半年之后,便是我进达摩院之期,那时你禅定功夫已成,胆气益壮,我再返回少林不迟。”
白如霜哦了一声,蛾眉一展,笑逐颜开,道:“飘零哥,那我每天一回来,就能见到你了。”叶飘零微笑道:“你劳累一日,回到家来,不仅可以见到我,还可以见到可口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白如霜伸出手来,按住了叶飘零手背,低声道:“飘零哥,真好。”叶飘零翻掌反握,叹道:“自雁荡山一战,我便尽敛争竞,向往林泉。只可惜寄人篱下,漂泊半生,放眼四方,桃源无处。叶某此生,难得有片刻安闲,托吾妹之福,好歹有此方寸之地,宁静之时。妹子,但教叶某一口气在,任他何方神圣,也欺侮不到你。所以你虽独寄中州,也无需有任何害怕,明白吗?”白如霜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自此叶飘零就在遁世居住下来。每日除了做饭烹饪,便是修文练气,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隐小楼中。水木茶馆十年欢聚之后,曾经名噪一时的叶飘零忽然不见踪影,引起了不少人的猜想疑问,但时间一长,关注的人也就慢慢少下来了。一切生活都在平静中继续前进,偶尔才惊起一线线波澜。
遁世居左偎竹圃,右倚柏林,门前野花野草交杂,一道碎石小径在草丛中蜿蜒伸出,连到官道之上。每日黄昏,叶飘零身背柴火,手挽菜篮,自集上回来,经过石径,看到遁世居前蜂飞蝶舞,泉响叮咚,便为这暮郊之趣深深沉醉。当今世上,大批人涌向城市,以致房价抬到天上,不说街道上拥挤不堪,原有的住户也连气都透不过来。而进城之人更被称作盲流,到处被巡城捕快围追堵截,稍不如意,便被拉到维治局毒打,可入城人流仍是络绎不绝。真不知人生在世,所为何来。难道乡中苦力,江湖浪子,一旦进城,便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么?
这日如同往日,叶飘零买了饭菜,正要回遁世居,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犹如急雨。他心下一惊,抬头望去。但见迎面尘烟滚滚,大队人马飞速拥来。马上乘客绣衣锦带,身坐金鞍,足踏银镫,背负狼牙棒,人似虎,马如龙,显得既雍容华贵,又威风凛凛,却是一干绣衣校事,飞驰而过。叶飘零心下微感讶异:“这许多绣衣校事来到中州,所为何来?”要知绣衣校事直接听命武协,与前朝锦衣卫类似,原非地方所能调遣。叶飘零生平也只在去年一塌糊涂茶馆被拆时,才见过大队绣衣校事,这时在龙门小镇再睹真容,自是难免奇怪。但关于绣衣校事行踪,他原无资格过问,因此也未多想,不过面色变了变,就回遁世居去了。
饭菜出锅,白如霜尚未回来。叶飘零手执抹布,一下一下,缓缓擦拭着桌子。擦桌子早已是他日常的活计之一。鼻端闻着油腻的气味,耳边犹响着菜市场的喧闹,但他不觉市侩,反而感到生活的平凡与温馨。他原是多情善感之人,劈柴火、擦桌子虽是粗活,然从中一样能引动思绪,领会到道法自然,万象一体的武学至理,虽然没有随堂学艺,但于“天地阴阳诀”竟然也是领悟良多。只是如烟似幻的往事,刻骨铭心的伤痛,在这抹布拂拭之间,不免一点点的被擦掉了。可擦不尽的,依旧是骨子里少年的意气、热血与激情,一旦被外界引发,便可惊动天地,点燃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