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已到老马庄上,骨头馆中。柳桩系马,斜窗挂剑,唤一壶劣酒,要数斤牛肉,叶飘零临窗独饮,遥望夕阳,感伤无限。酒到半酣,忽听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凭窗望去,但见马蹄翻飞,一骑横冲直撞而来,所到之处,不知带翻多少摊铺。街上行人俱各大惊,纷纷闪避。有的躲得慢了,被那骑士当头一鞭,打了开去。
叶飘零怒气便起,心想:“大街驰马,横行无忌,便绣衣校事也没这么嚣张!”伸筷夹一块牛肉,呼的一声掷了出去。他暗器功夫自来不精,准头奇差,那牛肉破空射去,响声大作,威势惊人,却在马前三尺处掠过。虽然没中,但牛肉所附内劲却是浑厚无比,带起一股劲风,刮得那马睁眼不开,长嘶一声,人立起来。
那骑士骑术甚精,身随马起,待马前蹄落地,仍是稳稳坐在马背,转过头来,怒容满面,喝道:“是哪个王八蛋乱扔垃圾!”叶飘零叫道:“好威风,好煞气啊,倒不知是哪一家的少爷!”手在桌上一拍,穿窗跃出,双臂一展,街心站定,见那人身背一柄大铁剑,冷笑道:“原来是嵩阳山庄郭四公子光临鄙地,世家风范,名不虚传,想那江湖匪类,大秤分金,大口喝酒,论豪情恐也是远远不及了!”
马上乘者正是嵩山山庄郭靖宇,听得叶飘零讥刺言语,脸色一变,却又忍住,道:“少爷今日没空和你计较,是好汉留下万儿,来日必然请教。”叶飘零冷哼道:“江湖浪人,无名小卒,昔日嵩阳书院看门护书,奔忙数月,混口饭吃而已,大少爷威风凛凛,贵人忘事,自是不记得的了。”郭靖宇双眉一扬,道:“山野村夫,为人下走,郭某哪有闲情一一记住。念你在嵩山书院留过,今日网开一面,就此了局,告辞!”得儿一声,提缰便走。
叶飘零哈哈一笑,道:“少爷生在豪门,不知江湖艰险,今日好容易自贬凡尘,警醒众生,刁斗小民,闻风丧胆,如此威风煞气,怎能不好好耍上一翻?虽然要走,何必急在一时!”口中说话,右手虚空一抓。郭靖宇但觉一股倒风扑面而来,中夹一阵向后拉扯的强力,急忙拉紧缰绳,拼力一挣,这才免了离鞍后跃之势,一时心下大怒,圈马回头,铁青着脸,道:“本少爷今日公务在身,无暇找你。三日之后,大熊峰顶,你我见个……?”
话未说完,远处听人叫道:“四哥哥,说好酉时一刻必到,怎地这么久了,还不过来?倒害我一路来迎。”一骑马自前方赶来,笑靥如花,红裳如火,也似一叶惊鸿,盈盈而至。叶飘零认得她是昔年嵩阳武协副会长,宝马案当事人苏白玉的侄女苏晓凤。两年前识得她时,自己正与慕容秋水出双入对,如胶似漆,如今苏晓凤风风火火,亮丽依旧,自己却已是孑然一身,漂泊无定,不由得心中一酸。
郭靖宇道:“我有些事耽搁了,所以加紧赶路。没想到这小子却横蛮无理,拦路生事。”说着往叶飘零一指。苏晓凤瞥了叶飘零一眼,时隔一年,早已不能记认,当下不以为意,回头娇笑道:“四哥哥,今晚嘉宾,多是北京来的武协要人。庄主指名要你主持会议,看你可着实不轻呢!咱们赶紧回庄吧,别负了庄主一片苦心!”郭靖宇回头唾了一口,恨恨道:“臭小子!”与苏晓凤并骑去了。
叶飘零听得“武协要人”四字,心中一动,寻思:“武协要人大老远跑嵩阳山庄来开会,还要郭靖宇这等后辈主持?恐怕和学艺弟子有关,莫不是策划对水木茶馆的下一步行动,得去看看才是。”当下对骨头馆店小二说道:“我那马在你店中存上一晚,明日来取。”展开轻功提纵术,隐去脚步之声,远远跟在郭靖宇后面,往嵩山南麓嵩阳山庄行去。
一路飞驰,提气所至,自是耳聪目明,郭苏二人之言清清楚楚传到,其中多涉当晚会议内容。原来是中华武协农工部、监察部几位前辈高人及数名江湖例会代表应嵩阳山庄之邀前来讲座,内容是“和谐江湖建设现状”,与会人员不仅有嵩阳弟子,少林门人、嵩山学子也是不少。叶飘零听在耳中,心想:“监察部专责监督武协官吏,代拟民众心声。若让他们知晓水木之事,说不准可以上达天听。不如我也混进去,伺机行事。”想到这里,不觉精神一振。但转念又想起,这类会议成员虽然表面上由众弟子抽签决定,但多半由各派弟子会操纵,早已内定为谨尊掌门号令,思想与中华武协保持高度一致者,如少林叶强之流。似自己这等桀骜不驯之辈,那是从来没有抽到过一次与会资格的。
他内功深厚,郭苏二人亲热调笑之言也尽数入耳,不由得心下暗叹:“世间****,妙在清新。苏小姐与郭公子自幼相识,知根知底,但相处多年,仍是生分得很,按理这辈子是难以突然变成爱侣了。但今日却忽地并蒂成双,离合无常,悲欢聚散,终难预料。”又想:“苏白玉宝马杀人,一手遮天,后被糊涂茶馆揭发,引起江湖公愤,终于身败名裂而倒台。官场亲友自是人人与之划清界限。以苏小姐资质,武艺实难大成,若不投嵩阳,却又如何在江湖立足?”
两前一后,约莫半个时辰,转过嵩山,便到了江湖第二世家嵩阳山庄地界。世家组派,盘查森严,不似少林武当各派人士几乎都可以自由出入。叶飘零在远处凭据山石,俯首眺望,但见诺大一片山庄,依山傍水,亭台楼阁,星罗棋布,时有阵阵剑光闪烁而来。行近潜望,庄门外石狮子高高耸峙,门上挑一面绣着“嵩阳铁剑”的红旗,在风中招展,果然是威风凛凛,气势堂皇。庄门两边各有护卫按剑而立,眼光炯炯,极是剽悍。郭靖宇、苏晓凤翻身下马,向那红旗深深一礼,这才携马入庄。两人面色凛然,丝毫不敢以血亲眷属身份,而有半点冒渎嵩阳山庄数百年声威之行。
叶飘零见这情状,更知嵩阳山庄非比等闲,又增了几分谨慎之念。见郭靖宇、苏晓凤已经入庄,不敢落后,连忙上前。刷刷两声,两柄铁剑交叉拦住去路。早有护卫问道:“来者何人?”叶飘零向嵩阳铁剑红旗欠身一礼,掏出少林弟子证,道:“少林门下,特来参加‘和谐江湖建设现状’专题会。”左边护卫查看了证件,点点头,道:“进去吧!”
叶飘零道:“多谢。”刚要举步入内,右边护卫忽道:“与会请柬安在?”叶飘零心下一愣,伸手入怀,当然是什么也掏不出来。但他久历江湖,自是毫不慌乱,面上若无其事,道:“这个请柬倒没带着,又不是什么重大会议,没听说要带请柬才能入内啊!”那护卫道:“两会过去不久,江湖正在严打,无请柬不敢放行,还望恕罪。”
叶飘零抬头见郭靖宇苏晓凤过去已远,不敢多与纠缠,当下道:“多蒙指教,在下先返回少林,取了请柬再来。”于是远远绕开,掠到围墙边上。嵩阳山庄围墙高约三丈,自是阻不住武林高手,因此墙头又密密麻麻布了一层丈余高的铁丝网,悬挂着无数警铃,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尽数扯动。叶飘零目测一下高度,掂掂脚,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掷过墙头,耳贴墙上,听那石头落入墙内之声,知是实地,却比墙外地面低了一丈。叶飘零暗庆自己心细,若不掷石探明,贸然跃入,非摔一大跤不可。于是地势已明,双足一点,便跃起四丈来高,双袖往后展开,鼓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真气,身子借势前飘,正好落在石头所在地上。
立足未稳,忽听有人道:“好轻功!”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立即双掌一封,守住门户,这才循声望去,见一蓝衫少年,二十四五岁年纪,背插日月双轮,正自旁边一棵树上飘然跃下,身法甚是轻盈巧妙。叶飘零抱拳道:“见笑见笑,敢问高姓大名,有何见教?”那少年也抱拳为礼,道:“借光,借光!”忽地展开身形,如飞掠去,
叶飘零心想:“看来也是混入嵩阳山庄有所图谋之人,难道是邪派子弟,要来山庄生事,挑拨我正教关系。嵩阳山庄藏龙卧虎,纵有宵小来犯,想也无妨,倘若真有疏漏,我也不能不管。”他虽狂放不羁,所交往的也多有邪派中人,但出身毕竟是名门正派,虽然自己也经常在正教捣乱,但那是出于一片求全爱护之心。遇上邪教中人来正教聒噪,他就无法容忍,免不了怀疑对方处心积虑专程前来破坏正教如今在江湖上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既入山庄,不受盘查,行得便快了。不多时,来到大门正对的主干道上,追近郭靖宇苏晓凤二人。到得一个路口向右,行出十余丈,来到一座塔楼下。郭、苏二人将马系在柳桩上,携手入楼。楼前又有两名护卫,身背大铁剑,驻守门边。整个塔楼除了大门开着,楼上窗户尽皆紧闭,看样子就算是只麻雀也无法飞进去。
叶飘零心念一转,疾步上前。两柄铁剑,倏地交叉拦路。叶飘零掏出钱袋,稽手道:“两位大人,这钱袋是四公子刚才掉的,我得赶进去还给他。”两名护卫听得,收起铁剑,左首护卫道:“进去吧,快些出来。这里不许人随便进。”叶飘零应诺称谢,当下入内,飞步奔到二楼,拔起楼后走道窗户的插销,把窗户打开,这才走下楼来。出门谢了两名护卫,立即绕到塔后,一跃而上,从刚刚打开的窗户钻进楼中。
成功潜入,吁一口气,这当儿已失去郭、苏二人踪影,只得一间房一间房寻过去。终于在五楼大厅,见红烛高烧,苏晓凤带着几个人在厅中布置,郭靖宇站在一边,和几名老者聊着什么。台下已有十多人零散坐着。
叶飘零知道中州武林各派弟子认得他的人着实不少,这时孤身而入重地,自是丝毫不敢轻忽。拉低帽檐,袖遮半面,走进会场,寻后头座位坐下,不露出半点异状。与会人员络绎不绝的走了进来,都是嵩阳山庄、少林、嵩山、洛水宫、伏牛派等附近名门正派学艺弟子中的佼佼者。数十人之后,是一名中年文士,玉面堂堂,衣冠楚楚,但眉目凛然,不怒自威。叶飘零脸色大变,认得那人是特工部绣衣校事秦风。当年糊涂茶馆便是毁在此人之手。而今水木茶馆又到了危急关头,此人必有所为而来。想到这里,暗自警惕,他与秦风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自己当年远远不及,生怕他认出自己,因此低下头去。
郭靖宇对身边几名老者道声“失陪”,起身迎去,满面堆笑道:“什么风把秦执事也吹来了,小侄这厢有礼!”秦风笑道:“在下虽承令又到少林进修侠士学位,但昔年嵩阳门下进修武士之时,师恩深重,又岂敢一日有忘!”郭靖宇一听便知秦风是叔父下帖邀来,为自己捧场的。庄主要自己主持这等武协会议,安排自己进入政途的含义,已是不言自明。自己今日认识这许多武协要人,日后必能沾光,平步青云之期不远,他心中自是一片喜乐。
台下叶飘零侧耳倾听,心想秦风一身武功,原来出自嵩阳门下,听他话语,似乎新近又加入了少林。他知道四十年前,中华曾逢十年大乱,中华武协首任会长龙海龙阅尽中华千秋史卷,认为武功越高越反动,江湖上也跟着流行起武功无用论。整整一代人的学艺年华因此耽误。但他们混迹江湖,在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许多人仍是练出了一身精强的实战本领,当然武功理论终是有所缺陷,武功到得一定程度便难以精进。当今盛世,武风大盛,武林蓬勃发展,武功知识大爆炸,终身学艺论因此又流传武林。名门正派不仅通过全国通才比武收录少年英才,也允许成年人通过全国自修比武,并交纳比少年人高得多的费用后入门进修。也有不少江湖帮派为了提升自己实力,培养提拔下属,获取少林、武当这样的名门大派武士或侠士学位的,称为进修武士或进修侠士。这些人进修资格虽然也与武艺相关,但金钱发挥的作用更大,因此常为名门大派的正宗弟子所看轻。
秦风与郭靖宇见过礼,坐上嘉宾位置。随后进来一人,却是叶强。叶飘零心中一凛,心想这类会议入会资格抽签时,叶强总能抽到,不愧为少林弟子中思想最为先进,始终与中华武协保持高度一致之人。他怕叶强认出自己,动静一大,惊动郭靖宇,查起请柬,自己必然要被驱逐离场,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去。那叶强却不偏不倚向这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