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缰跃马,逐草乘风,这日晚间已到了桐柏山。桐柏派也有叶飘零昔日慕容附庄的师弟在此学艺,闻得师兄到此,下山来迎,将叶飘零、水沉香接上太白顶。并骑相依,驻马而立,北视中土,南阅楚天,万山俱下,千里生烟。江山佳丽,盛世太平,却不知高楼林立之间,隐藏了多少生灵疾苦,都市繁华背后,遮掩了多少野老哭声?
叶飘零昔日和慕容秋水游遍中州,无钱投宿,荒山野岭之间也睡惯了的,自然什么环境都习以为常,本想投宿桐柏派师弟师妹宿舍,但想水沉香自小娇生惯养,寄住拥挤的学生宿舍里,周围都是陌生之人,只怕难以入睡?因此婉拒了师弟,带着水沉香来到派中客栈打尖。他虽存了这份细心,又关照了水沉香好生歇息,以备翌日登程,但十八岁的女孩正是爱做晨昏,难成夜梦的时节,当日午夜,水沉香还是悄悄起来,推窗眺望。桐柏山上,夜色弥清,四周群峰迭起,这边已是南国,夜生活远比北方丰富,虽值深夜,犹可看到天空一角,掩映着各地灯光,嘈杂喧闹之声隐隐传来,水沉香反而倍感孤寂,也不开门,使个身法从窗中跃出,早到楼道上,来到隔壁叶飘零房前。
叶飘零为给她节省开支,给自己要的是四人房间,因此水沉香不敢推窗揭帘,只背靠栏干,静听房内鼾声如雷,她低低吟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畔倚阑干。”心下却想:“飘零哥啊飘零哥,相交两载,我竟连你鼾声也认不出来。”她又低声吟道:“纵有春风无限恨,哪得名花倾国容?”轻叹一声,跃起身形,翻过栏杆,掠下楼去。
松林秀木之间,忽闻一缕笛声飘来。她心一跳,循声过去,果然便见到了这两年来在她小小心灵中日夜旋绕的身影,万点红叶飘零藏身疏影里,吹笛向云空。水沉香停足伫立,藏在树后,静听寒蛩低唱,环观月影随身,一时之间,也忍不住痴了。
叶飘零低声道:“笔下行行皆血泪,纸间字字是凄凉。沉香未解销魂意,故友身前岂敢狂?香儿,你不睡客栈,来这山野之间作甚!”水沉香啊了一声,轻整云鬓,转出身来,走到叶飘零身边,垂首道:“飘零哥,你不也没睡客栈么?”
叶飘零抬起头来,看她轻抚发捎,娇柔无限,心中一荡,说道:“我曾倒湘江之畔,曾枕华山之颠,本就是山野之性,昔日我和你慕容姊姊出游,为了省钱,从不打尖住宿,早已习惯背靠泥泞,面朝穹盖。香儿你自有寒衾夏帐,怎能学我?”水沉香蹲下身来,摇头道:“不,飘零哥,我也可以受苦的。你虽没见过我受苦,但也不能就下定论我吃不了苦啊!”一阵山风吹来,她身上只有短衫,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叶飘零微微一笑,拉她坐下,把她头靠到自己胸前,说道:“香儿,你还记得白天那个张紫红张姑娘之事么?”水沉香脸紧贴在他胸口,感到他心脏震耳欲聋的跳动着,一股热意浸透全身,不由得脸如火烧,听他忽然问起这个,心下奇怪,只道:“飘零哥,你为什么提起她?你想起怎么认识她的了?”
叶飘零摇头道:“我想的不是她的事。不过这一个月来,我多历忧患,忽然明白了很多事理。我在想,你慕容姊姊虽然已去,也不代表我的生活走到了尽头,不管怎么样,我还得活下去不是?”水沉香斜倚他胸口,道:“是啊,飘零哥,香儿还要找你学写诗填词呢,你当然得好好活下去。”
叶飘零抚着她满头秀发,道:“可是怎么活,我要用什么态度去活,这些都得是我好好思索的问题。但我飘泊已久,早就过惯了随遇而安的日子,要我为自己做人生规划,实是强人所难。但我唯一知道的是,如今的我已过了浪漫的年龄,激情的时代,我想以后我绝对不能和三种女孩子在一起。”水沉香道:“是哪三种?”
叶飘零想了想,道:“初恋、年轻不懂事、对我偶像崇拜的女孩子,我想都是不适合我的。我看那位张姑娘恰好三条都完全符合,恐怕这世上没有比她更不适合我的女孩了。”他每说一条,水沉香便屈一个手指头,似乎叶飘零在说她一般,许久才颤声道:“你是因为这个拒绝的她?可她,我觉得她真的很喜欢你呢,飘零哥,你错过了,以后可别后悔哟!”
叶飘零苦笑摇头道:“这世上我还只听她一个人明白对我说过喜欢我,可我也不得不伤害她了。我叶飘零在茶馆中或许激扬文采,叱咤风云,在这功利的现实中却一无是处,这三种女孩子就算一时和我在一起了,将来也必定会后悔的,我现在万万不能接受。”募地里感到手臂上一凉,一滴水珠滚落,低头看去,才惊觉水沉香怔怔出神,眼中已流下泪来,他立时明白,原来香儿也是暗暗喜欢自己的,他便忍不住心生虚荣、欣喜之意,似乎便要将尚是初恋兼又年轻不懂事并对自己偶像崇拜的水沉香纳入怀中,此念方生,忽又全身一震:“叶飘零啊,你这一生害了若寒,拖了秋水,伤了那位张紫红,现在又要累人了么?”
强定下心神,仰望星空渐淡,月色悄残,他抖着双手,扶起水沉香,自己也站起身来,说道:“香儿,我们都回去睡吧。离无锡尚远,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呢!”水沉香望着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飘零哥,难道到了无锡,我们就不会再一起赶路了么?”但是她心下百叹,却哪里敢问出口来?
晓行夜宿,快马奔驰,非止一日,进入江苏境内。在金陵渡过长江,到达常州,早有小百合茶馆煮酒帮创帮人、现任帮主郎卧虎、帮中支柱慕容其来接。他们常日互相发文讨论三国史事,神交已久,直到今日相逢,自有一番喜乐。小百合茶馆中新人甚多,因此叶飘零虽然年轻,却被尊为“三国前辈”,高居上座,觥筹交错之间,指点江山,酒酣耳热之余,纵横史事,虽是一班书生后学,却也能和那干水平和民间史学家类似的御用文人一般尽享“煮酒论英雄”之乐。
是夜尽欢而散。叶飘零寄住郎卧虎宿舍,两人上下铺之间,谈起糊涂茶馆要被查封之事,郎卧虎不以为然道:“那个愤青云集之乡,幼齿成堆之地,封了更好,叶兄何等人物,去趟这等浑水作甚?”叶飘零摇头道:“糊涂茶馆与我有瓜葛者,唯煮酒帮而已,谈不上什么深交。但是留存它在世上,那‘三角地帮’和‘时事快讯帮”也足以供愤青发泄所用,要是这么轻易撤了它啊,一班人憋得久了,恐怕更要犯出事来。中华武协自诩高瞻远瞩,料事如神,难道就看不到这点吗?”
郎卧虎道:“糊涂茶馆鱼龙混杂,我是从来不想与他有什么关系的,对它不大了解。只偶尔看到‘三角地帮’只言片语流传到江湖上,对国家的抨击真是不堪入目,似乎中华百姓便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般。这要给西洋番国看到了,还不给他们好一番口实么?而且那班愤青们也真不长脑子,被人随便煽风点火一把,就跟着起哄,乱喊乱叫,成天在那里惑乱人心,这样的茶馆如果不好好管理,提高茶友素质,那还是关掉的好!”
叶飘零道:“我是和赖普敦讨论过,暂且去掉‘三角地帮’、‘时事快讯帮’这一类敏感帮会。只是赖普敦自从建馆以来,事事以民主自由为本,这类大事自然要帮众们自己投票决定,不能靠他自己独断的。再说了,糊涂开帮数百,有多少和政治无关,本来也有赞同撤销那些敏感帮会的,哪知当日中华传声部毫不尊重糊涂管理程序,派遣特工直接潜入内部意图拆毁茶馆公物,结果激起公愤,把一干支持关闭敏感帮会的人给推到对立面去了。中华武协做这件事,难道就不敢光明正大的颁下国家法令依正道而行么?偏好强权公理,一面请赖普敦到枢密院开会施加压力,一面偷偷摸摸打入糊涂茶馆内部,这么做如何叫人心服?又如何教人不质疑中华传声部的居心呢?”
郎卧虎从上铺伸出头道:“叶兄,小百合茶馆和水清木华、一塌糊涂均有不同,和同当盟渊源极深,虽然同样由学艺弟子自主,实际上背后直接隶属于江苏武协。因此《扬子快报》、《金陵剑报》常为小百合作宣传。糊涂茶馆纵然有事,但若是由中华武协下属机关出面,恐怕小百合茶馆之中会禁止谈论此事。唉,强权本是公理,千年以来能有何异?”两人初时还只平平淡淡随口说上两句,后来却渐趋感叹,说了一会,各自不知不觉睡了。
翌日,叶飘零陪水沉香出城,租一叶小舟,荡漾太湖之上。手扶双桨,望着水沉香俏立舟头,风拂长发,水掠红裳,此情此境,酩然欲醉。叶飘零微感醺醺,放声歌道:“立马吴山志已休,陶朱从此泛中流。太湖三万六千顷,洗尽良人半世愁!”心中暗想:“昔日范蠡长佐越王,屡献奇策,三千铁甲,吞吴复国,功业巍巍,可垂千古,民间传说他终与西施荡舟五湖,余生安乐。可我叶飘零不过一届书生,上不能安邦定国,下无力养家糊口,志大才疏,孤穷落拓,何福也得好女垂青?”
小舟进入五里湖,划到鼋头渚。此处本因湖边有山,山有巨石,伸入湖中,冲波兀立,形如大鼋,翘首望湖,因而得名,号称太湖第一胜景。叶飘零停浆眺望,忽听水沉香叫了起来:“飘零哥,那里有好多菱角,我要摘过来!”解下腰间束带,使一招“倒卷龙蛇”,往那菱角丛中卷了过去。但她软鞭功夫未臻化境,虽然准头未失,却已使不上力道,菱角在水面上一偏,水沉香扯空,便往舟外跌去。
身子方斜,早被叶飘零伸手抄住。水沉香嘤咛一声,顺势靠在叶飘零胸前,惊魂未定,喘气道:“谢谢飘零哥。”叶飘零微微一笑,将她放坐舟中,飞身一跃,便往湖中跃去。水沉香望着他脚下绿油油的水草中间,白茫茫一片水面,不由得惊叫起来。却见叶飘零左手往湖面上一拂,真力如铲削出,青藤断处,七八只菱角飞入舟中。这时叶飘零身子已飞速往湖中坠落,但他左腿前踢,右掌往水面一拍,但见好大一片水花激起,他已借势跃回舟中,只右足上沾了一丝水迹,不由得叹道:“毕竟我功力未纯,无法将阮师兄那伪轻功梯云纵练到极处。”
水沉香噘起嘴,要剥一只菱角慰劳师父,却感手一痛,啊的叫出声来。那菱角硬皮尖利,水沉香皮肤娇嫩,早被扎破,流出血来。叶飘零捏住她手指,吹了吹气,放入口中吸了一下,笑道:“小伤,没事的。”拈起一只菱角,伸手一捏,皮已脱落。他掌心托住,伸到水沉香口边。
水沉香忽又指着他身后叫了起来:“啊,你看那边!”叶飘零微皱眉头道:“又有什么事了?”回头看去,却见远方湖面上两个小黑点滚动。水沉香道:“那是什么啊?好奇怪!”叶飘零定睛看了一下,道:“是两艘船,并排往这边驶来。啊哟,两边似乎还在打斗。香儿,你坐稳了。”说着一摇浆,催舟迎上。
渐渐近前,果然听到水声中夹着刀剑相交之响。两舟并排,各有五六个人相对砍杀。叶飘零看了一下,叫道:“啊,慕容兄也在!”他内力远胜水沉香,早已望见左边舟上一人面带病容,正是小百合茶馆中的图片收藏名人慕容其。他嘱咐水沉香道:“香儿你老老实实呆在舟中莫动。”水沉香道:“你要干什么?”叶飘零道:“慕容兄身上有病,如何能在水中打斗?待我过去助他一臂之力。”掂量远近,见尚离二十余丈,无法跃过,当下拾柒舟中一块船板,掷在水中,举步踏上,面向水沉香,呵的一声,掌力迸出,撞在舟头。水沉香惊叫一声,坐下小舟如箭般破水退出十余丈外,叶飘零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劈得身前水花直溅,身子借力踏着船板掠水倒飞而出。回头看看离慕容其不过五丈,他在船板上一点,翻身跃起,半空中转过身来,便如一头大鸟往慕容其船上跃去。两边舟上均不知他是有是敌,于是一齐挥刀舞剑,往他身上招呼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