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谣言渐渐在人们口中淡去时,董去来仍处于放不放吴俊比的两难之地。
一方面吴俊比是兴隆镖局的贵客,自然不该出现在肮脏臭气熏天的地牢里;另一方面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了他无疑是放虎归山,只要他的手能动,袖箭即出,对自己总是有种无形的威胁。
带着这种矛盾,他曾去地牢中看过吴俊比一回,看到吴俊比第一眼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连他都万万想不到,仅仅半月没见,吴俊比竟已瘦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面容上隐现出一层死灰色。
这里的伙食并不理想,每顿只有两碗稀粥。
羽碟只吃了几口,便将大部分都留给了吴俊比。
吴俊比倚靠在草床上,现在他需要两只手一起才能勉强端起粥碗,送入口里。
他喝得很慢,每喝一口,他都会喘息一阵,常常蹙起的眉头直到此时才微微舒展,他似乎很厌倦喝粥,但为了延续生命,在此等恶劣的条件下,也只能马虎将就了。
羽碟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面上带着些许欣慰,突然她脸色大变,黛眉骤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对面的吴俊比的脸早已变色。
死灰中竟透出一层青黑,这种青黑并不停留,而是迅速扩展,每扩展一处,他的肌肉都会因为疼痛而痉挛。
吴俊比极力紧绷着肌肉,不肯放松半分,汗水早已将他的衣襟沁透,可他仍紧紧地咬紧牙关,不肯吭一声。
以前不管他承受怎样的痛苦,一双眼总还是亮的,现在却已成死灰色,他磐石般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修长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抠着碗边,恨不能一下子抠入这瓷片里。
羽碟急得直冒冷汗,她不知该如何去做才能减轻这男人的痛苦。
突然砰地一声,粥碗竟被吴俊比生生地捏得粉碎,稀粥淌了他一身,他竟全无感觉,浑身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不停地痉挛,同时一抹刺目的猩红沿着嘴角婉然而下,忽然间他的身子竟弹了起来,复又立即倒下不动了。
“俊比,表兄!”羽碟嘶声叫着,她终于肯叫他表兄,承认自己是刘萧萧了。
但她的表兄此时已是听不见她的这声呼唤了,每次毒发都是以昏厥落幕,他还能坚持多久?恐怕连吴俊比自己都不知道。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让董去来手足冰冷,他忽然想起欧阳雄心,此时是否也同吴俊比一样翻滚在床上,直到昏死?
想到这儿,额头眉间俱已冷汗冒出,他一刻都不想在多做停留,只想立即飞去小楼,瞧瞧欧阳雄心现在的情况。
他刚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就被身后的一声表兄给吸引住了,他立即又回过身,盯着牢内的羽碟,目光发亮,嘴角勾勒出一丝冷笑。
他心道:刘萧萧啊刘萧萧,你总算是原形毕露了,这回你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的身份,落在我的手里,恐怕插翅也难飞了。
刘萧萧根本没有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死死地盯着她,此刻她已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她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子。
她正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然后双掌合十,口中不停地絮叨着:“老天请你可怜可怜我的表兄吧,请你救救他,别再让他饱受这种折磨了,我刘萧萧愿折寿二十年,来去除他的痛苦,换取他的一生平安。”
也许是苍天慈悲,听到她的祷告,真的垂帘于她,就见吴俊比的眼皮似乎动了动,缓缓而艰难地张开双眼。
“你醒了?”刘萧萧很快擦了把眼泪,欣喜地迎了上去,小心地扶起他。
吴俊比蹙着眉,手掩着胸,低着头轻轻地喘息着,但当他抬起头触及刘萧萧的目光时,他的神色立即轻松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里都充满了笑意。
他温和地瞧着她,忽地眉头一蹙,柔声地道:“你哭了?”
刘萧萧羞红了脸,低着头,轻声道:“每次你毒发都痛得死去活来,又不知该如何帮你减轻痛苦,人家心里自然难受。”
吴俊比轻轻叹息着,动了动发白的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柔肩,柔声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听了这话,刘萧萧是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头扑入吴俊比的怀里,嘤嘤地失声痛哭起来。
吴俊比犹豫了一下,他的手终于落在她如云的头发上,轻抚着。
这无言的慰藉,是抚平伤痛的最好的灵药。
门外董去来的脸色阴沉着,目中已燃气熊熊的妒火,他自是看不惯这二人言行举止中处处流露出的爱意。
从小到大他唯一倾慕的女子羽碟,如今已弃他而去,她投靠的爱上的竟是他的死对头,秦强。
一个粗犷豪爽的男人,他的威武堂即将瓦解,再无立足之地,即使这样羽碟还是无情地背叛了自己,全无条件地跟了秦强,爱他之深不惜为他生下孩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董去来又如何不气,如何不妒?
看着眼前这恩爱的一对,他几乎想立即冲进去,抓住吴俊比的脖领,毫不客气地扇他两记耳光。
刘萧萧没有言自己真实身份前,她依旧是羽碟,依旧是自己的女人,可他终究还是忍了下去,他决定不利诱,不威迫,让刘萧萧自己乖乖地投怀送抱。
这样这场游戏玩起来才更有意思,才能玩得更加尽兴。
想着,他不禁又来了兴致,决定先留下来玩玩,暂时将欧阳雄心的事丢到脑后,这样一来,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抚掌大笑道:“好!碧影成双,好一对丽人!羽碟,这暖玉温香抱满怀,滋味一定不错吧。”
他边说着话边大步走了进来,站在床前,仔细端详着二人,刘萧萧的脸又红了,她赶紧起身,退到一旁的角落里。
吴俊比瞧着董去来道:“董兄,休要取笑!”
董去来目光闪烁着道:“吴兄,最近可好?”
“很好。”吴俊比淡淡地道。
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平静得好似一泓秋水。
眼前的这人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上去都不似他说的这般很好的样子。
他削瘦惨白的脸上是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眸,坚挺笔直的鼻子,尖削的下巴,棱唇紧抿成线,唇间已絮密地冒出青须,身子虚软无力,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一旦咳嗽起来,好似随时都能散架子。
无论谁见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已病入膏肓的活死人,随时都有进棺材的可能。
董去来负背着双手,高昂着头,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地走到刘萧萧面前,伸出一指勾起她的下颚,让她苍白的脸扬起,轻轻地理了理她额前散乱的絮发,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的好羽碟,你今日在我和吴俊比之间做个选择。你若选我,我便立即放你走;你若选他,我便将你二人一同困死在这儿。”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刘萧萧,等待着她的答案。
刘萧萧先瞧了瞧他,随后转目望向吴俊比,发现吴俊比也正望着她,一对上那温柔的眼波,她的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半分。
她口虽未动,但目光已将她的答案说了出来。
那坚定的目光,永不言弃的决心,正是她此时的心境最好的写照。
董去来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目光闪动着道:“你决定了吗?”
刘萧萧刚将头低下,准备做点头的动作,忽感掌风袭来,脸上一阵灼痛,她人也跟着飞了出去,跌在尘埃。
“你…你怎能如此待她?”吴俊比看到这一幕,面上立显出怒意,他怒视着董去来大声地道。
此时董去来瞧都不瞧地上的人儿一眼,似乎低头瞧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
他很平静地注视着吴俊比,淡淡地道:“我自是比不上吴俊比这般怜香惜玉,柔情似水,我只知道对我不忠的女子就该得到她应该得到的下场。”
“那你也不该打她!”吴俊比道。
董去来冷冷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我打她一巴掌就是为了让她长记性,下回别再就犯,这也好过被有些人当作报恩的礼物送给结义兄弟的强!”
闻此言,吴俊比和刘萧萧的脸色同时变了。
他的话无疑是重新掀开二人的伤疤,又撒了把盐。
吴俊比未语先咳,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病态的嫣红。
他眉宇凝结,表情不胜痛苦,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心此时有多疼。
当初忍痛割爱是形事所逼并非他乐得所见,凡事有因才有果,他亲手促成这件喜事,自是希望刘萧萧有个美满的归宿,幸福的婚姻,他哪儿里知道刘萧萧嫁给龙天云是喜还是忧?
人生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即便想回头面对那段不堪的往事,只怕勇气早已被酒水消磨尽,已无法再面对。每当人们有意无意地提起他当年的“壮举”,对他都是种伤害,他唯有逃避,纵酒自谦,借酒消愁,岂不知只有愁上愁。
现在他的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疤又重新****裸地暴露在空气里,他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对方的箭子捅进去,不顾他流血的伤口,随手抓了把盐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