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
曾公亮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一下朝局后，赛宁不安地问道：“大人是说，咱们这边查案，会影响到朝廷的决策？”
“十有八九。”
“这些事，似乎并非卑职所能过问。”赛宁对曾公亮的坦诚颇为不解。
曾公亮语重心长地道：“跟你说得这么透彻，也是为了给你提个醒。朝堂上的大人们对这个案子格外着紧，而且都已有了各自的推断。咱们再查下去，怕是会让一些大人失望。到时候，多半会有人插手干涉……”
“卑职明白了。无论如何，卑职只对开封府负责，对官家负责，案子自然是秉公办理，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会受到旁人左右。”
“那就好。”赛宁一点就透，让曾公亮非常满意，笑了笑，说道：“说句题外话，赛殿侍以为这个时候发动战事，收复边地，向外拓土，是否合乎时宜？”
赛宁微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卑职哪里能对国家大事置喙？”
曾公亮鼓励道：“赛殿侍曾经亲历边庭战事，想必另有一番切身之感，不妨说来听听，咱们只当闲谈，不必有什么忌讳。”
赛宁架不住劝，只好说道：“既然大人问了，那卑职就略表愚见。其实卑职偶尔会盼大战爆发，尤其是面临困境时，比如被人追债却没钱归还，比如考试不成没脸回家见爹娘，每逢此类时刻，卑职就望大战如久旱之望云霓，因为战事一起，兵荒马乱，这些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曾公亮莞尔失笑，感觉自己不该和赛宁这个武夫探讨太过高深的话题。不过，赛宁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震：“说白了，在卑职看来，战事是化解困难与矛盾的最终手段。”
曾公亮笑了笑，不置可否。对他来说，赛宁这种剥离一切大义、纯从实际出发的战争理解，殊不可取。不过他以为赛宁只是赳赳武夫，也就没太计较。
“当然，若是战事不可避免，卑职愿意再赴沙场，报效国家。”赛宁不失时机地崇高了一下，使得曾公亮对他更增添了几分好感。
“赛殿侍果然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见识，难得啊。”曾公亮微笑着嘉许了一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神色变得有点尴尬：“曾某差点忘了，刚才赛殿侍入宫的时候，曾有不少人来开封府，都是来兴师问罪的。”
“问罪？”赛宁心中一动，忐忑地道：“是春水满塘搬来的救兵？”
曾公亮点头道：“春水满塘乃是汴京有名的风月胜地，进进出出的人，非富即贵。咱们虽然是秉公办案，但毕竟影响了人家的生意，他们免不了要请一些人来说项。”
赛宁自责地道：“大人还是直说吧，其实是卑职冒犯了春水满塘的秋细娘，兴师问罪的人，都是冲卑职来的。”
曾公亮宽和地笑道：“秋细娘乃是花魁，护花之人自然不少。你明知道这一点，还能公允处置案子，这是极为可贵的。不过，方才我已亲自问过，秋细娘与案子并无瓜葛，火库也的确没有缺失火器。暂时看来，她是清白的。所以……”
赛宁接道：“所以卑职最好去一趟春水满塘，为查案时的冒犯之举，向秋细娘赔个礼。”
赛宁每每都能一点就透，曾公亮更是欣赏不已。看他六尺男儿，曾在疆场之上浴血杀敌，如今却要向一个花魁致歉，曾公亮不免替他不值，劝慰道：“真是委屈你了，呆会儿我陪你一同前去。”
“大人言重了。”赛宁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不就是赔礼道歉装孙子吗？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便道：“还是卑职自己去比较好，到时候卑职就说是自己唐突佳人，心怀歉意，这样就不会损害开封府的权威，也不至于连累大人。”
由于赛宁的性情太过特别，曾公亮不得不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赞叹道：“赛殿侍，你前途不可限量啊。”
“大人过誉了。卑职这就去春水满塘，然后也好继续查案。”
赛宁拜别曾公亮，领了一匹马离开开封府，直奔春水满塘。
为了哄一个风尘女子，居然连几桩人命大案都要让路，赛宁也感觉有些无奈。不过曾公亮都不得不这样安排，可见秋细娘不简单，适当地讨好一下这个花魁，也是必须之举。
来到春水满塘外，只见官差军兵都已撤走，院里灯火如昼，但是竟无一个客人光顾，只有老鸨领着一众小姐、龟奴百无聊赖地叹息。
赛宁走到老鸨跟前，道明来意，老鸨都是没说什么，派人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秋细娘便款款而出，请赛宁来到塘边一间亭台内落座。
“开封府已经派人来查过了，证实春水满塘与贼人无关，不知赛殿侍又来做甚？”秋细娘冷言冷语地说道。
赛宁满脸堆笑：“在下已经听说了，故而专程前来，为早前的冒犯之举，向小姐负荆请罪。”
“不敢当。”秋细娘态度依然冷淡，且又流露出几分鄙夷，“赛殿侍秉公查案，何罪之有？细娘也并非愚妇，自然体谅公门中人，何至于要让赛殿侍专程前来道歉？”
赛宁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拿腔作调的秋细娘，心说这臭娘们儿，居然跟老子装13！不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赛宁就憋了一口鸟气，陪笑道：“今日冒犯小姐，我已非常惭愧，小姐就别再戏耍我了。其实我是个脸薄的，若小姐再不原谅，我一想不开，出门跳了汴河，对国家可是一大损失呀。”
秋细娘虽有一肚子不满，但了这么无耻的话，也不禁觉得好笑。就在将笑未笑之际，她又觉得应该板起脸来。这下可好，笑意已经涌到脸上，却又强行收住，结果一口气没走顺，全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偏巧她正有些伤风，于是乎，这位艳名在外、被无数男儿视为仙女的花魁，就喷出了两行清鼻涕，甭提多煞风景了。
赛宁喜出望外，直在心中欢呼：噢耶！自己简直太强大了。
秋细娘何曾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候？脸蛋气得通红，赶紧掏出手帕擦干净鼻子，然后坐正身子，装出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可她能装，赛宁却是一脸坏笑，更是勾人发火。
“赛殿侍！”秋细娘怒不可遏，胸脯起起伏伏，说话也没有分寸了：“你堂堂六尺男儿，身为殿侍，没想到却居然这般不知廉耻！”
赛宁收敛笑容，故作委屈：“在下正是知道廉耻，有错便改，这才前来道歉……”
“细娘说了，你秉公查案，何错之有？”秋细娘愤愤地打断了他，“我看你也不是诚心前来道歉，无非是有人去开封府说项，你怕那些人责难于你，你担待不起，才来向我道歉。哼，细娘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趋炎附势之徒。”
赛宁尴尬地挠了挠下巴，觉得这样低声下气，似乎效果不好，应该变换一下战术。
“小姐真是看错赛某了。”赛宁的脸就像****的心，说变就变，一下子就严肃起来，“我来道歉，绝非看到小姐背后有什么人物撑腰。说句不好听的，我曾在疆场之上出生入死，刀丛箭雨也曾闯过，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就算天王老子压我，我也不会低头。”
“那你为何还来？”秋细娘冷冷地质问道，不过刚才的轻蔑已经收敛起来。
赛宁心说有门，于是继续四十五度角眺望夜空，大发感慨：“在下确实是因日间冒犯小姐，心中自责，这才前来致歉。其实在下本来是个很斯文的人，只不过戎马疆场，出生入死，使得性情大变，总是控制不住情绪，做事简单粗暴，全然不复当年温文尔雅的风度。唉，战争永远是那么残酷，铁打的男儿也会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阅人无数的秋细娘，也被演技派的赛宁侃得有点迷糊，虽然对他的话有所怀疑，但看着这么一个六尺男儿诚心致歉，至少心头怒气全都发不出来了。
“赛殿侍原来有这么曲折的经历，委实令人感慨。”秋细娘满脸惭色，悠悠说道。
赛宁发现这娘们儿咬上钩了，于是赶紧扯线，把话题往煽情的路子上拐：“其实这一次来到汴京，目睹了咱大宋之繁华富庶，结识了小姐这样才貌双全、纯洁善良的姑娘，在下就觉得，为了守护这大好河山，守护姑娘这样的同胞姐妹，当初浴血边疆真是值得的。唉，我那些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魂归九泉的兄弟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说到动情处，赛宁铿锵有力地唱了一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这句歌自唐流传至今，一直在军旅之中传唱，秋细娘也曾听殿前司的将官唱起过。
但是，殿前司的人长年远离战事，军人气质已经在花花世界里越磨越淡了，哪里唱得出赛宁那种在风沙刀剑中磨砺出来的刚硬与激昂？
“好歌！好气盖！”秋细娘由衷赞叹着，仿佛就看到，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边庭沙场上，一群热血男儿并肩作战、不离不弃的感人画面。实在太感人了。以至于秋细娘这个历遍人间五味的风尘女子，也不禁心坎儿发软，鼻尖酸楚。
“小姐过奖。”赛宁站起身来，“时候不早，在下还要继续追查贼人下落，就此失陪，还望小姐见谅。”
“哪里，是细娘无理取闹，耽搁正事了。”秋细娘送到院门口，直到赛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才返回院中。
这时有几个文采出众的风liu青年来到春水满塘，他们是听说这里出了命案，料想不像平日一般高朋满座，故而大着胆子，前来约见秋细娘，哪怕贼人再来，他们也算是芙蓉花下，博个风liu鬼的美名了。
“丫头，这几个都是备好了金银的豪客，文采也极出众的。”可算来了客人，老鸨乐得皱纹都拧巴在一处。
秋细娘看看那几个装扮潇洒、眉目俊美的青年，却丝毫提不起兴致，轻叹道：“与驰骋疆场的健儿相比，世俗男子当真无趣。”
老鸨暗叫不妙：“丫头……”
“别说了，今日不见客。”秋细娘丝毫不给老鸨面子，水袖一卷，径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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