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内侍宦官挑着点头火竿掌上灯,随着烛火高长,垂拱殿内慢慢亮堂起来。
愁容满面的官家揉捏着鼻梁,不住地叹息着,对他来说,今日比昨日过得更加辛苦而漫长。
上午视朝的时候,知谏院范镇把参劾众臣的奏疏递了上来,从而引起轩然大波。殿前司、开封府、天波府皆遭谏院批判,而且这把火一直在往上烧,从狄咏私自带兵出禁这件事上,烧到了狄青身上,也就烧到枢密院。政事堂的三位相公趁机发难,于是乎,政事堂和枢密院针锋相对的较量开始了。
虽然狄青已经亲自把狄咏押回来,送交殿前司发落,但政事堂并没有善罢甘休。
“狄咏与杨文广擅自领兵出禁,事后又托庇于开封府,如此恃宠自为之举,若不重办,则纲纪废弛,永难收拾。”刘沆是政事堂的急先锋,他抓住狄青的小辫子不放,显然是打算就此天赐良机,把狄青从枢密使的位子上踹下来。至于开封府、天波府,都是炮灰罢了。
“枢密院已经敦促殿前司,尽快查清来龙去脉。如何惩治狄咏和杨文广,殿前司自然会有公断,刘相就不必多虑了。”王德用代表枢密院阵营出来接了一招。
这时知谏院范镇对官家说道:“臣以为,殿前司先失器械,后又禁兵私用,过失连连,不可再让殿前司自查,必须调台谏臣工清查殿前司。”
这个范镇啊,真真是……官家看着这个只知直言、不通权变的老家伙,觉得头疼不已。
至此,御前议事算是结束了第一个阶段,双方都需要官家拿一个主意。
可是官家如何能够拿定主意?若治狄咏,狄青也要受到牵连,枢密院定然不干。若是不治,政事堂和谏院又会喋喋不休下去。
“启奏陛下。”曾公亮在这时站了出来,“贼人复制诸葛连弩图录,尚不知晓送往何地。臣以为,追查此事乃是当务之急。”
“正是。正是。”官家简直要走下龙椅,拉着曾公亮的手道谢了。虽然曾公亮的祸水东引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但至少可以让眼前这场争执告一段落。
政事堂的人虽然心有不甘,但曾公亮说的事的确重要,三位相公就没说话。
可是枢密院的人却没保持沉默,尤其王德用,这位面膛黝黑的枢密使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虽然一路爬到高位,为人处事已经圆滑许多,但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仍然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讲究刀不拔则已,拔必见血。
事情既然已经端到了台面上,何必遮遮掩掩?干脆全挑明了,跟政事堂好生理论一番,今日之争就要今日了解。王德用当即上前道:“诸葛连弩工艺精良,便是有了图录,寻常蟊贼亦不能复制。但怕的是图录流传到辽与西夏,届时敌手掌握精良器械,危及我大宋疆域,祸患无穷。臣请陛下恩准,立刻动员河北、河东、陕西三军,时刻准备面对战事。”
“事未水落石出,凭何妄兴兵戈?”刘沆昂然质问道,“辽与西夏使节驻京,意图修好,若我大宋调动兵马,必使两邦召回使节,届时一切都再无转圜的余地,疆场对绝,生灵涂炭,便无可避免了!”
“若是辽与西夏当真握有精良器械,那便不是生灵涂炭所能了结的了!”王德用寸步不让,转向官家:“陛下,兵法云,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值此危机之时,动员河北、河东、陕西三军备战,势在必行。”
这个时候,官家多少是认同王德用的,辽与西夏,狼子野心,的确不得不防。
“启奏陛下!”
在刘沆打了一阵急先锋后,却让王德用占据先机,于是另一位相公出来了。
富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是宰相之中和枢密院交情最好的一个,年初收复屈野河西之议,就有他一份功劳。见他出来,刘沆和王德用都收住了嘴里的话,容他发言。
“陛下。这几日,汴京城外又来了许多因六塔河决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富弼用平缓、沙哑的声音说道。
枢密院的人眼皮都跳了一下,而政事堂这边的刘沆则有些惭愧,心说争执半天,我却把这正题给忘了。
疏浚河道的工程不能再等下去了,工程需要钱,便无力兴兵。这是政事堂和枢密院之争的一个症结。
富弼续道:“黄河河水淤重,理无不淤,淤从下流。下流既淤,上流必决,致使河北水患连年。六塔河今年再度决口,危害滨、棣、德、博千里之地,百万生民流离失所,治水已是刻不容缓。因水所趋,增治堤防,疏其下流,浚之入海,则河无决溢散漫之忧,数十年之利也。”
“……”官家愕然看着富弼,觉得有点好笑。富弼这段话,其实是欧阳修所说,几乎一字不差。可欧阳修说这番话时,富弼正在倡导收复边地,便劝官家驳回了欧阳修的提议,结果欧阳修只能悻悻地回翰林院修《新唐书》去了。
没想到数月之后,峰回路转,富弼以为今年在边疆的收获已经足够,不可急功近利,下一步还是要兴修水利,疏解民困,便把欧阳修这段话又抬了出来,而且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他从没驳斥过这番话似的。
“河堤尚可维持,治理水患便可以稍作延缓,当务之急,仍是靖边!”王德用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立场。
富弼说道:“治理河北水患,也有靖边之功效。若不治,则水患猖獗,河北九节塘泊受灾,鱼米之乡化作汪洋,百姓背井离乡,河北边庭背后失去了依靠,军伍如何御敌?”
王德用急道:“年初收复屈野河西,西夏怀恨在心,蠢蠢欲动,若此时忙于治水,钱粮用于工程,大军必受约束,难保夏兵不会趁机进犯。”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虽然今日之议,是由谏院参劾臣工而起,但很快就引到了兴兵与治水之争上,御前议事进行了一整天,也一直是在吵吵这件事。政事堂和枢密院都有自己的道理,而且不断传召臣工奏对,支持各自的提议,忙得不亦乐乎。
最终在日落时分,内侍宦官再一次催促官家用膳时,官家才打断了这一次议事,议题悬而不决,臣工回去再作思量,一切明日再议。总之官家就是秉持一个原则:吵归吵,但要就事论事,且要论国防民生这类事,至于贼人作乱引起的攻讦,最好不要提了。
官家的心意,众臣都能领悟,可他们知道这样吵下去是吵不出结果的。
尤其是政事堂的三位相公,在他们看来,官家不愿追究殿前司、开封府、天波府的责任,那就是在维护狄青。没办法,帝王之志中,开疆拓土从来都是摆在第一位的,哪怕当今官家仁厚爱民,却也忘不了收复云燕之梦,于是才要维护狄青这样的名将。
可是水患的确不能不治了,随着黄河改道,不仅河北笼罩在水患的阴云下,就连汴梁也岌岌可危。看似富强的大宋,其实内部隐患重重,几个贼人作乱,已经闹得朝廷焦头烂额,若是水患殃及国都,那灾难将是空前的规模。
“陛下,谏院的参劾,是否也要留到明日再议?”在散议之前,一直好像睡着了似的文彦博,终于问了一句。
“明日再议!”官家摆了摆手,几乎是在驱逐众臣赶紧退下。刚刚转好的心情又烟消云散了。
众臣退下后,官家用了膳,正打算回寝宫休息,却有宦官前来通报:曾公亮求见。
曾公亮在御前站了一天,怎么刚走一会儿就回来了?还没站够?这些臣工的腰腿都是铁打的?官家唉声叹气道:“让他明日再来吧。”
宦官劝道:“陛下,曾知府是带着殿侍赛宁来的。听说是追回诸葛连弩的图录了。”
“哦?”官家惊喜得霍然站起身来,“快快传见!”
(好久没写这类政治情节了,而且是刚写完****的赛宁,就来写老奸巨滑的政客,卑职有点精神分裂的感觉。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