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两支浅黑色的鳍,在抬起身体的同时拍得水花啪啪响。那双长在头部两侧的鱼眼,唯有转动上半身才能勉强与他两两相望。呆滞而湿漉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股漠然的神气使得他的后颈一阵发凉。他想装得若无其事,如往常一样问候她,可他办不到。就算不刻意把视线挪开,他也难以接受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他那曾清丽的妻已变成鱼头人身的怪物,只为回到他的身边。就算他瞎了双眼,蒙蔽五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只是简简单单对她说一声:“回来啦?”——他也做不了。
她倒是转过头去,摆动两条修长如昔的玉腿,臃肿的鱼身就这样摇摇晃晃离开了他的视野。不多会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大概是去沐浴去了吧?他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幻觉,肯定是幻觉!他回过神来,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她一准早就淹死了,说不定此时搜救人员正在打捞她的遗体。一个女人,一个不会游泳、连水都只下过一次的旱鸭子,怎能抵挡海龙王狂风骤浪的侵袭?更别说她孤身一人,从千里外的度假地一路奔回自己的家,这可能吗?显然不现实。也许是自己良心不安加上思念成疾,才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幻影吧?他自嘲似的想,思念?当她活着的时候,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厌弃于她;唯有她死去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她在我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吗?换句话说,这也就意味着,她是自己血淋淋的死亡,证明了维系他俩婚姻纽带不是习以为常与惰性,而是更为牢固的感情。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他迟疑了一会,放在门把上的手始终没有勇气拧开它。他抓起外套,走出了家门,临走前还不忘把大门反锁,直至锁到最后一层才罢休。
结婚五年来,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早上七点起床出门,在路上吃完早饭就去公司上班,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都在公司里打发。他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下班之后还不忘加班,一般晚上都要忙到九、十点钟才回家。他如此勤勉并非热爱工作,而是因为回家之后也无事可作。与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惹人讨厌,还不如一个人呆着清静。再说了,她的作息习惯与他迥然不同:对于作家来说,通宵写稿是常有的事,她往往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睡懒觉,午夜才开始码字。为免打扰对方,他俩两年前实行分房而居,一个人一间卧室,谁也干扰不了谁。有时候放假他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向来只有冷冰冰的灶台——她从不做饭,不会也不屑于做。“我的手是用来码值钱的字的,太平凡的活配不上我。”她曾这样骄傲地回答他。是的,就算他在公司如何努力,始终不过一个无所作为的上班族,从事的始终还是“配不上她的平凡活”,他全年的工资加起来甚至比不上她一本小说的版税。而且,随着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她的书还会加印、再版,版税也随之水涨船高,人也越来越红……她又怎么甘心,匹配如此平凡的他呢?
可她就是不肯离婚,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他。
除了死神的拥抱之外。
他致电警局,听到的还是那套老话:还没有找到,我们深表遗憾……他放下电话,感到三月的春意是那样料峭,脖子后面冰得像冻土层下的岩石一样毫无知觉。几个女职员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背过身去,各自分散开的同时还用同情的神色瞥他一眼。关于他和妻子的不幸遭遇,想必公司里早已传开了。上司把他叫进办公室,一通表扬后用沉痛的语气安慰他,那套陈词滥调让他几乎不忍听下去。嗯嗯嗯,他机械地点头,逮着一个人就给他点头。眼前晃动的全是幻影,不知他人心中苦痛便滥施同情的幻影,废物!
一个女人的尖叫隔着玻璃窗传了进来。“什么?!”她叫得是那样大声,握住听筒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的脸色在瞬间苍白成最薄的一张宣纸:
“他的……”她求援似的将目光投向众人,“电话……”
上司不满地哼了一声,这时接电话的女人赶紧解释了一句:
“是他老婆打来的……”她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可他老婆不是淹死了么!”
电话线那头传来的,是久违的清脆女声,略带一丝金属质感的沙哑,透出一股慵懒与神秘,正是她心情愉快才会发出的声音。老公你在哪里?饿不饿?晚上记得一下班就回家吃晚饭哦!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给你做……
“你做?”他从鼻孔深处里喷出一声冷笑。她的笨手笨脚是远近出了名的,洗不干净衣服、做菜像烧炭之类还是小事,更难得的是一次烧水煤气泄漏,害得他俩差点一氧化碳中毒;一次烹饪把铁锅烧穿一个碗大的洞,整个厨房险些化为灰烬。从此以后他吸取了教训,再也不准她插手家务半步。今天她倒要一反常态,主动从事这种“平凡的工作”?
老公,老公……电话里她那甜蜜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嘛说嘛,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都给你做。
也罢,他冷笑着,那你就做些人类能够食用的饭菜吧。
放下电话以后,他才得以发现,自己俨然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那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围剿着他,似要从他的身上剜出一点点的秘密来。刚才电话里的是谁?谁在说话?他们的眼神分明是这样问的。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婆喊我回家吃饭,仅此而已。他轻描淡写回答道,那个眼高手低的女人,如今改行做起贤妻良母来了。
可你的妻子……
可我的妻子……他的脑中猛地闯入几个凌乱的片断,在水中扑腾、挣扎、惊慌不已的她,一点一点地往水底沉下去,沉下去;静静躺在他身边的她,鳍拍打着床上的水花,两只木然的死鱼眼睛只盯着他一个人,他走到哪里就跟着转到哪里……他猛地跳了起来。
她是用那鱼鳍给他拨打电话,用那张鱼的嘴唇向他撒娇,用那副鱼头人身的模样,继续做他的娇妻吗?
鱼妻,将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晚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