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一座小磨坊。碧绿的河水缓缓流过来，推动着巨大的木轮，木轮悠悠转动，扬起白色的水花，磨坊里的小石磨便吱儿吱儿唱开了。
看守磨坊的老头儿坐在一旁抽着烟斗，听着磨坊的歌声，心满意足。他的独生女儿坐在他的身边，一会儿看老头儿红光满面的脸，一会儿看屋外晴朗的天空和洁白的云。
这女孩已经十五岁了，名字叫春天。女孩是春天出生的，那时候，河水特别碧绿，小磨坊整天欢快地歌唱，山坡上开满了野花，老头就为女儿取了“春天”这个名字，希望女儿像春天一样美丽。
小河的两岸是险峻的山峰和深色的树林。春天，林子里开满鲜花；秋天，枝头上挂满野果。女孩在林子里像小鹿一样奔跑，长长的头发飘起，就像黑色的风。
春天、夏天和秋天，老头儿守着磨坊，女孩在河边树林里玩耍。冬天，河面上凝结着冰凌，山林里覆满了白雪，磨坊沉寂了，老头儿和女孩就在小屋的火塘里生起火，让熊熊的火焰将小屋烤得暖烘烘的。女孩坐在火塘边做针线活，老头儿一边喝着陈年的包谷酒，一边给女儿说林子里从前的事情，说一些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
这年冬天，老头又坐在火塘边拉开了话匣子：
成千上万年以前，有一头金熊生活在林子里。它的皮毛像阳光一样绚丽，它的眼睛像夜空一样深邃。金熊原来是一位极英俊的王子，由于魔鬼施了魔法，才变成了一头金熊。魔鬼说，只有春天才能解救金熊。只有当金熊闻到了春天的气息，看到了春天里所有盛开的鲜花，并且听到了春天里所有鸟儿的鸣唱，魔法才能解除，金熊才能恢复原形。但是，可恶的魔鬼要让金熊永世不能得救。魔鬼只让金熊在大雪纷飞的冬天才拥有生命，在春天来临之前，金熊就会变成石头长眠在山洞里。
所以，每当冬天到来，大雪纷飞时，金熊就在林子里奔跑着，咆哮着，寻找春天……
这个故事女孩已经听过无数回了，她的心中充满着对王子的同情。今天，当她再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透过火塘中金色的火焰，她仿佛看见金熊王子正从火中向她走来。
夜深了，女孩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见风在屋后的林子里咆哮，一些被风雪摧折的枝丫发出短促的喀嚓声。她又想起了金熊，她不知道在千万年之后的今天，金熊王子得救了没有。
后来，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女孩好像听见了故事中那头金熊奔跑的声音，看见它正用粗壮的熊掌撕扯胸膛，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揉碎。
暴风雪在黎明前平息了。晨起，天空晴朗，树杈间的积雪像美丽的琼花。林子里河谷间静谧极了，万物都在雪被下做着悠长甜美的梦。
女孩倚在门边，看着林海雪原，想起了昨夜的事情。
“爹，夜里我听见了金熊的声音，它在痛苦地咆哮。”
“那是暴风雪的声音，孩子，昨夜风雪很大。”
“我真的听见了金熊的声音。”女孩固执地说。
“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金熊王子，那是讲故事的人瞎编的。”老头儿笑道。
女孩什么也没说，独自朝林中走去。她感觉到雪原深处有一种声音在轻轻呼唤她。
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光影迷离；树杈间的积雪不时掉落下来，发出轻轻的沙沙声。突然，女孩看见前面的雪地上有一团金黄的东西。女孩的心急促地跳动着。
一头金熊！确确实实是一头金熊！在洁白的雪地上，金熊的皮毛闪烁着华丽的光芒。它侧卧着，胸前撕开了一道口子，流淌着的鲜血将它身边的雪地浸染得绯红。它的眼睛忧郁地望着丛林深处，仿佛在细细谛听春天的脚步。
女孩伸手抚摩金熊的头，金熊动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女孩。它的眼睛泛着幽幽蓝光，像夜空一样美。
“你痛吗？让我来帮你吧！”女孩温柔地说。然后，女孩背起金熊，朝小屋走去。
这是一头巨大的熊，女孩瘦削的脊背几乎被它压弯了。当她踉跄着推开屋门的时候，老头儿惊呆了，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女孩将金熊放在火塘边的干草堆上，用热水为它擦洗伤口。老头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翻箱倒柜地找草药，为金熊敷伤口。
火塘里燃起温暖的炉火，金熊躺在干草堆上睡着了。女孩坐在金熊的身边做针线活，不时伸出手来抚摩一下金熊巨大的头颅和丝绒般的皮毛。老头儿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惊异，仿佛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也难怪，老头儿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奇怪的事情呢！
在整个漫长的冬天里，金熊都同他们生活在一起。它的伤口在一天天好转，它常常静静地看着女孩，眼神里注满柔情。女孩仍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快乐。老头儿呢，心中既有担忧，也有喜悦和期待。他说不准在金熊和女儿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但他相信，金熊是决不会伤害女儿的。
冬天的隐退和春天的到来都是不易觉察的。然而，由于魔咒的作用，金熊对这一切异常敏感。当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成水滴，一点一滴在石阶上敲打出叮咚的声音的时候，金熊便在小屋里不安地踱着步子，彻夜发出低沉愤怒的咆哮。听着金熊那悠长沉重的声音，女孩和老头儿都知道，不幸就要降临到金熊身上了。
一天早晨，当老头儿和女孩打开房门的时候，他们发现，屋顶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儿融雪了，那雪，仿佛时刻都会从屋顶上滑落下来，融入黑色的大地。河水已经在流动了，虽然磨坊里还很寂静，但小石磨欢快的歌声似乎已在这寂静的空中回荡了。以往每一年，当春天将要来临的时候，老头儿和女孩都非常高兴。而现在，他们的心中像坠着千斤石头。
金熊走到他们身边，用毛茸茸的头亲昵地蹭他们的身体。
突然，金熊朝河对岸东方的群山低吼两声，便向森林深处狂奔而去。它奔跑得那么快，似乎是被一股强大的魔力所驱使，它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女孩和老头儿。
刹那间，太阳跳出了山坳，万道金光洒遍山山岭岭。在这亮丽的阳光下，森林里静悄悄的，再也没有金熊的影子。
此刻，金熊已变成了山中的石头。
微风吹拂过来，风里有泥土的清香，有青草萌芽的气息。
几天之后，黄鹂鸟飞到了小屋前的树枝上。接着，许多鸟都飞来了，它们用河水梳洗漂亮的毛衣，亮开歌喉，加入了春天的合唱。
女孩每天很早就起来到树林里跟鸟儿学唱歌。她有一个心愿：当金熊在冬天里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要把春天里百鸟的鸣叫声唱给金熊听。
迎春花开了，含笑花开了，红杜鹃开了……女孩采回山中的每一种花，将它们栽培在小屋前的花圃里。她相信，只要她细心照料，当冬天到来的时候，这些花儿仍会开放得如同春天一样美丽。
然而，春天刚过，小花圃里所有的花朵便都凋落了。经过夏天和秋天，所有的花枝和叶片都变干枯了。
渐渐地，林间的落叶越积越厚，北风在林间穿行，发出可怕的瑟瑟声。
寒冷的冬天又一次降临了。
那天黄昏，风刮得很猛，片片雪花在风里飞舞。老头儿和女孩看着小屋外灰暗的天空，心里都在想：金熊该回来了。
果然，在那天夜里，当火塘里燃起明亮的火苗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敲小屋的门。
女孩打开门，金熊披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
从这天夜里开始，女孩柔声地对金熊讲述春天的一切。她学百鸟的鸣唱，学得像极了。她用最动听的语言，描绘花儿的颜色和芬芳。
金熊静静地听着。女孩美妙的声音将它的心灵带入一个甜蜜的世界，使它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
女孩和老头儿都在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春天的脚步又悄悄响起了。屋顶的融雪正在落入土地，小河解冻的声音在静夜清晰可闻。
一天，金熊好像突然之间被噩梦惊醒，霍地冲出了小屋。
外面的空气相当冷冽，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空显得空阔高远。老头儿看得出来，今天会是一个温暖的太阳天。
悲伤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女孩和老头儿的面庞。看来，分别的时刻又来到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那神秘的魔法还是未能解除。
金熊扬起头看着东方的天空，眼睛里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手从森林里伸出来勒紧了金熊脖子上看不见的缰绳，金熊不顾一切地朝森林奔去……
女孩的心碎了。她扑倒在屋前的小花圃里恸哭。枯干的枝叶和荆棘扎得她手上流出了鲜血，她也没有发觉。
泪水和鲜血浸染在干枯的枝叶上，奇迹出现了……枯萎的叶子正在变青，凋落的花瓣从泥土中飞出来，迫不及待地跑上花枝。姑娘嘤嘤的哭声，在空中汇成了百鸟的鸣唱。
狂奔着的金熊，感到自己全身碎裂，朝地上坠落……就要变成石头了，太阳就要出来了……这时，金熊闻到了一股芬芳的气息，听到了美妙的歌声……另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它从地上拉起来，牵引着它朝花香和鸟语跑去……
一个极英俊的小伙子站在花圃边上，注视着伏在花丛中哭泣的美丽女孩。小伙子捧起女孩的脸，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春天。”
“知道吗？我找了你千万年。”小伙子擦去女孩的泪痕，轻轻地说。
这一切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发生的，老头儿看得目瞪口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