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门响,大家都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服刑队的几个人抬着梯子走进来。
“干啥呀?”张春兰问。
服刑队的人只低头干活,没有一个人回答的。
冯婉跟着走了进来,说:“大家先让开点儿,让他们把条幅贴上去。”
“冯队,贴什么呀?”杨玲问。
“贴一条格言。”冯婉说。
“格言?管啥的?”“傻姑”问。
“你不懂就不要问。”杨玲内行地说,“格言是名人名言,是有教育意义的语言,对吧冯队?”
冯婉点点头说:“基本正确,大家还要对照格言完善自己的言行,从格言中获得启发和感悟。每个监室贴一条格言是向队提议的,大家不要辜负了向队的一片苦心。”
“是。”大家齐声回答。
条幅很快就贴好了,横横的一条几乎占据了半边墙,气势宏伟。条幅是白底黑字,装饰着黄色的边框,很有装饰性,贴上去之后,整个监室亮堂了许多。条幅上写着:“失去理智就是失去了做人的一切”,闻茹看了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我没有失去理智,但我也失去了做人的一切,所以她对这条格言很不以为然。
服刑队的几个人贴好了条幅,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其中一个瘦高个子趁冯婉不注意向丁喜使了个眼色,丁喜马上就贴到他的身边,迅速地接过那个人塞过来的一张纸条,回手递给了李红霞,李红霞麻利地把纸条放到口袋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声跟旁边的王丽娜说着什么。大家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不知道,反正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有什么异常。
冯婉和服刑队的人走了之后,大家又恢复了坐监秩序。丁喜打开纸条看了看,马上就捏成一个小团团扔到厕所去了,她也不说话,从兜里掏出烟就蹲在厕所台上抽了起来。
李红霞追过去问道:“咋样?说的什么?”丁喜也不回答,只顾抽烟。
李红霞说:“别抽了,快说说嘛,要你干吗?上诉不上诉呀?”丁喜像没有听见一样。
李红霞急了,上前一把夺去丁喜手里的烟扔到厕所里:“抽,抽,就只会抽,有话说,有屁放,像个闷葫芦,想把人急死?”
丁喜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张春兰发话了:“你烦不烦?你总追着她问个屁?她自己心里自然有数。过来坐下,监控上都看得见,别让队长老说我们04坐监秩序不好。”
张春兰问丁喜:“咋样?上诉吗?”丁喜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
张春兰安慰道:“不上也好,哪个上诉改判了?那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除了浪费时间就没有别的。早点儿下监,早点儿挣分减刑,反正总是要走的,拖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丁喜点点头,神情非常沮丧。在闻茹的印象中,丁喜自从接了判决之后就没有说过话,整个人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她真的是被冤枉的吗?假如她确实是被冤枉的,那她怎么不上诉呢?难道上诉真的就是张春兰说的那样没有用?如果真有疑点,办案人员能视而不见?自己会不会也像丁喜这样,说不清、道不明,被冤枉判个十年八年的,那可咋办呀?太多的疑问在闻茹的心里缠绕,搅得她脑袋生疼,她看看大家的表情,情绪更加低落。
李红霞说:“干吗不上诉?就是要上,不能便宜了他们。”
张春兰呵斥道:“便宜谁?你以为是做生意呀?废话多得很。”
李红霞虽然不服气,但也没再说什么。
一会儿,听见外面廊子里有东西扔在地上嗵嗵的声音,接着就有服刑队的人走了过来。闻茹不明白是什么事情,看见大家都站了起来,她也跟着站到一边,只有付月英还坐着没有动。
“卷单子。”张春兰吩咐道。
杨玲忙忙地走过去,见付月英还坐着没动,就说:“起来,卷单子了,没听见?”付月英这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杨玲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你动作快点儿行吗?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那是发打火机料的,马上要干生产了,像你这样走太空步,干到明年也完不成任务。”
付月英说:“我不方便嘛。”
“啧啧,不方便,一个脚镣子好像我们没见过似的,这个监室里戴脚镣子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家咋没有像你这样?在这里自己的事就是自己扛,不要找什么理由,不好使知道吗?我们要是都像你这样还咋干活?”杨玲边说边收拾床上的单子。
付月英不服气地分辩道:“你宽手宽脚的当然利索,我要是不戴这个东西,我手脚比你还快哩。”
杨玲已经脱了鞋,上床叠单子了,讽刺道:“我胆子小不敢杀人,我当然宽手宽脚了,有几个像你那么厉害的?我想戴还戴不上哩。”
付月英听了杨玲的话,浑身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她猛地扭过头去,两眼死死地盯住杨玲,毫无表情的眼神里射出两道冷酷而恐怖的光芒,连杨玲与她的眼神相对时都不禁打了个寒噤。
“干点儿活就东拉西扯的,哪来这么多屁话?”张春兰不知道看没看见付月英的眼神,她大声制止道:“我今天再说一遍,在监室里都不要拿别人的案子说事儿,谁要是不听,就不要怪我不客气。我最恨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人。都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几个人陆续回答。
张春兰向杨玲使了个眼色又大声说:“快叠,干点儿事儿就磨磨蹭蹭的,都利索点儿。”
大家都各人干各人的事情去了,张春兰点了支烟到厕所台上抽去了,没抽两口就叫杨玲:“杨玲,过来抽两口。”杨玲赶忙走了过去。
张春兰把烟递给杨玲,说:“蹲下抽,别让监控看见。”
杨玲刚蹲下,张春兰就在她耳边悄声说:“你以后少惹那个杀人的,你要给我多事儿,看我咋收拾你。”
杨玲说:“谁想惹她,你看她一点儿眼色都没有的,一天到晚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张姐,你看她那个死鱼眼睛吓死人。”
张春兰说:“那是死鱼眼睛吗?那是鲨鱼眼睛,吃人的知道吗?你给我记住了,以后看见她你就给我离远点儿。”
“知道了。”
看见大家都很自然地在干活,闻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因为她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干过生产,不过这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傻站在那里不动,她主动走过去帮着拿这个拿那个,她其实是很想做点儿什么。
张春兰向四周看了看说:“这会儿没有什么好干的,待会儿等材料发下来了我再分工。”
张春兰对马文华说:“干活的时候你教闻茹和宋小桃怎么干。”
“嗯。”
马文华招呼闻茹和她一起收拾一些小块块布、小硬纸板板,闻茹知道这些肯定是干活用的工具,她问马文华:“我们干的是什么活?”
马文华说:“做打火机。”
“打火机咋做?”宋小桃问。
闻茹嘴里虽然没有问,但心里却想着肯定是给打火机装上外壳。因为机芯里面的结构比较复杂,她认为应该含有科技的成分,她们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学会,别人不可能让她们学去。只有装那个外壳是一个简单的手工劳动,所以她认为应该是干这个。
马文华说:“关键是要抓得多,你们看我的手这么小,我一把能抓十七个。”
“十七个,吹牛吧?”闻茹看了看马文华的手,又在自己的手上比画了一下,十七个打火机是什么概念?一把就能抓住?不管是否真实,反正闻茹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
闻茹正想着,马文华从床板的缝缝里掏出一个很小的钉钉递给闻茹,说:“就是把这个东西装在一个壳子里,再装上火石,再插上小铜片片,还要装一个火石,最后戴上帽子。”
闻茹惊讶地问:“这么多工序?”
马文华笑了起来:“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叫做第三道,还有第一、第二道哩。”
“那第一、第二道咋做?”
马文华又讲:“开始就是在一个小壳里装上一个小弹簧,把一个铜做的机头压进去,这是第一道。把一个比这个大一点儿的钉钉顺外壳的一边滑进去,再装上一个大弹簧,最后把做好的一道压进外壳里就行了。”
闻茹不解地问:“你刚才不是说要装火石、钉钉什么的吗?怎么又压这些东西?”
马文华耐心地说:“外壳有两头,一头做第一、第二道,另一头做第三道。”
“妈呀,没想到一个打火机有这么多工序。”闻茹感到不可思议。
“这算什么?”马文华说,“戴好帽子之后还要紧帽子,紧完帽子之后还要检验,不合格的都要挑出来重新返工。关键还有最后的摇帽子,就是把做好的打火机抓一把摇一摇,不合格的就都能听出来。”
“有这么神奇?”
“那当然。”马文华越讲越起劲,“只要摇一下,里面少什么都能知道,你干一批活就知道了。”
“哦。”闻茹搬着手指头算了算,一共有十几道工序,“没想到,一个打火机会有这么复杂的结构,这个我以前都不知道。”
马文华说:“还有哩,我们交上去之后,别人还要上胶、灌气、装电线、装开关、装外壳,可是不容易完成。”
宋小桃不解地问:“这么复杂的结构咋就卖一块钱一个?不亏本吗?”
马文华内行地说:“哪能亏本呢?我妈说过: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肯定是赚钱才有人生产的嘛,不然谁是傻子?”
孙敏接口说:“那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白干活不要工钱的,人家能亏本?”
张春兰说:“啥叫白干活?你天天吃的、喝的是不用花钱的?你不吃、不喝就是白干活。”
孙敏说:“吃的、喝的是国家给的,你以为是看守所给的?”
杨玲说:“那你天天用的凉水、开水,还有电、夏天的风扇、冬天的暖气不是看守所给的?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应该比别人干更多的活,因为你白吃了人家看守所多少药?那都是不花钱的?”
“就是,你还白干活,以为你干了多少?好像看守所少了你就要倒闭了,妈的,你咋不说你白吃人家的药呢?一点儿良心都没有的。”张春兰也接口骂道,孙敏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廊子里有人喊:“04记料。”
杨玲马上从床洞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走到门口,门外还放着一个小磅秤,准备发进来的原料都在磅秤上一一称斤两,称完报数据,外面有人记,里面也有人记。
闻茹问:“记这个有什么用?”
马文华说:“怕少了呀。进来多少,出去也是多少,一点儿都不能少的。”
“哦?这么严格?”
“那当然,要是不严格谁还认真干呀?”
“为什么?”
“不好干嘛。”
“很难吗?”
“我也说不上,也不是很难,也不是很简单。你干一批活就知道了。”
等原料搬进了监室,大家都自觉地围坐在床边开始干活了,看大家干活的熟练程度都应该不是干了一次两次的了,只有闻茹、付月英和宋小桃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孙敏和杨阳虽然比她们两个后进来的,但人家也不用吩咐,轻车熟路就干开了。
张春兰吩咐道:“马文华,你教新来的压小件。”
“好。”马文华答应了一声之后又悄悄对闻茹说,“压小件就是做第一道。”
闻茹会意地点了点头。
马文华把该用的工具、原料都摆好之后,开始教她们怎么做。闻茹和宋小桃认为很简单,马文华教了一遍她们就学会了,但付月英半天也学不会,连马文华都有点儿不耐烦了。
张春兰过来看了看,对闻茹和宋小桃说:“你们干你们的,不用管她。熟了之后就提高速度,动作快点儿就能多干,人人都有任务的,大家都一样。”
“嗯。”
张春兰又嘱咐道:“刚开始干慢点儿都没有关系的,一定要注意质量,千万不要忘了装弹簧。”
“知道了,你放心吧。”闻茹对自己还是很放心的,说实话,她很愿意干活,手里有事情干着免得一天到晚东想西想的烦恼。闻茹干活的速度还真的不慢,她很有节奏地一个一个压着机芯,不一会儿,面前的小筐筐里就压出了一堆,看着渐渐增多的成品,她居然很有成就感,她不由得坐在那里笑了起来,她为自己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感到很意外。
“笑什么?”张春兰问。
“我想起个事儿来了。”闻茹不想说,就扯了个谎。
“想一想开心的事儿,总比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好。”张春兰也受了感染,心情也不错,居然小声地哼起歌来。
可是不到半个小时,闻茹的手疼了起来,她想:以前很少干这种力气活,现在一用力就疼也是很正常的,她也没有太在意,还是继续干着。可是后来越来越疼,几乎不能用力压了。她看了看最疼的地方,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就是比别的地方红了一些,她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吮了一下,见身边的宋小桃不紧不慢地干着,也继续干了起来。
“这样就对了。”张春兰一直留心看着闻茹的举动,“刚开始都这样,疼一阵就没事儿了,再说,又不是什么高科技,肯卖力都能干好的。”
闻茹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现在越来越喜欢张春兰了。表面上她很凶,又是骂人又是打人的,但实际上她心底很善良,总是能看穿别人的心思,也能为别人着想,很善解人意。闻茹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毒贩,最起码她有很深的社会阅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手指头越来越疼,闻茹停下了手里的活看了看,她发现手指头上大大小小起了好几个水泡,晶莹透亮的,一摸,像快要破皮了。她没有把它们弄破,她怕破皮之后一碰火石会发炎,要是感染了就麻烦了。但活还得干,她换了个指头又开始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闻茹看看周围,大家都麻利地干着,没有人像她这么慢,她又不好意思起来。闻茹是很要强的,干什么事情她都想要比别人多干一点儿,虽然张春兰没有给她规定要完成多少任务,但她想过要尽最大的努力,不能落在人后。闻茹狠狠心,还是用起了水泡的那个手指头压开了,她只有这个手指头干活最快,她不能为了顾惜自己的手指而让人家瞧不起。什么到美容院做手蜡护理,什么人家说她的手能够与手模特媲美,这会儿都顾不得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干,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