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北城北门的高楼上,凌风扬手按刀柄,眺望着天云山的方向,北风吹起他如枯草般的头发,沧桑的面容在黑白相间的乱发中显得他越加衰老。
“王主,羽王子已经醒了!”一位黑色铠甲的将军跪在高楼下方,仰视着凌风扬。
“查出什么原因了吗?”凌风扬缓缓转身,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丝毫喜悦,只是问了一个在别人看来毫无边际的话。
黑甲将军欲言又止,半晌之后才回禀道:“属下已经彻查,羽世子他们五人的狩猎服上都发现了……翎香……”
听到“翎香”二字,凌风扬眼睛里的光芒猛然凌厉,他按住刀柄的大手不由地紧了几分。
翎香是产自南方草原的一种名为“翎兰”的植物中提炼而出的香料,这种香料极其珍贵,一般只是作为贡品进奉给歏唐宇氏皇族,很受皇城中一些宫女娘娘的喜欢。它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弥散出的香味很像雌豹子发情时发出的气味!
凌羽等五人穿着带有翎香的衣服进入乌拉亚特丛林,身上的香味不断吸引着雄豹子,这也就解释了他们周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么多的雄性青纹豹了!
凌风扬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可以把沾满翎香衣服的顺理成章地穿在草原王族子弟的身上?他的目的何在?五个孩子的死又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固北城楼上的血色枯藤大旗在北风中招展,凌风扬最后望了一眼北方地平线上的那座模糊巍峨的天云大山,然后缓缓走下了城楼。
卧榻之旁,凌风扬伸手摸了摸凌羽仍有些发烫的额头,他的双手粗糙得仿佛风化的沙石一般。
凌羽缓缓睁开双眼,他的面色异常白皙,像是在水中浸泡过的纸,双眼也仅仅是睁开一条狭窄的缝隙,“父……父亲……”
凌风扬点头,面色依旧冷峻,收回放在凌羽额头上的粗糙大手,缓缓说道:“高烧仍然不退,还是很虚弱,尽量不要说太多话。”
“苏木真……死……死了吗?”
凌风扬有些发愣,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和苏木真之间的关系,那个苏木真欺负他这个孱弱的儿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出于很多原因,对于这个孩子的境遇,他只能选择沉默。
在凌风扬看来,苏木真与凌羽是敌人,然而,这个被欺负四年的孩子竟然会去关心敌人的死活,他眼里竟然流露出淡淡的感激,凌风扬有些想不明白!
“没有死……身体上倒是小伤,只是神智还有些模糊,他应该受了巨大的刺激,没想到他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儿郎竟然也能被吓着!”说到此处,凌风扬的脸上竟然挂着僵硬的笑。
凌羽也是勉强笑笑,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是隐约记得苏木真与一只青纹豹僵持,而自己挥刀砍在青纹豹的背部,被那只青纹豹一个尾鞭抽飞,然后隐约有数只青纹豹一起围了上来,之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凌风扬看着虚弱的凌羽,犹豫好久之后才开口问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被埋在七八只青纹豹的残肢尸体中,那些青纹豹都是被什么东西用蛮力生生撕裂!力量之大,简直骇人听闻,就是父亲我也无法做到!在你们陷入危机的时刻,一定有一位手段通天的狩者救了你们,你可知道是谁吗?“
凌风扬狠狠皱着眉,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这般凶蛮!
或许在这个男人的心里,能够隐隐猜到些端倪,整个草原上也只有这个男人知道凌羽所拥有的迷茫身世,但是如果让他完全相信是凌羽生生撕裂了七八只青纹豹,凌风扬无论如何觉得自己无法相信……
“我……不知道……”凌羽皱着眉头低声道。
凌风扬眼神虚眯,再次摇头叹息。
看着凌羽此时的茫然,凌风扬突然想起在凌羽只有十岁的时候,那时候的凌羽还没有完全学会骑马,在八个侍卫的保护下,他骑着一匹胤血小马驹出去玩耍,却遇到了狼群!然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凌风扬并不知道,可是当他后来找到这个十岁的孩子的时候,场面和这次的图豹围猎何其相像!他知道这个孩子尽管在四年前没有成功的觉醒灵纹,但他只是从骨子感觉到,自己的这个儿子绝不会是普通人。
想到这里,凌风扬又想起了这个孩子的命运,他注定是被作为一个人质而存在,他的亲生父母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放在草原这个残酷的环境下成长。
凌羽双眼茫然地看着凌风扬,他努力回想,却仍然记不起分毫。凌风扬描述的景象,他隐隐感觉熟悉,可是在他的记忆里就像隔着一层纱,让他无法想起。想了半晌,凌羽感觉自己的头疼欲裂,强忍着头痛闭上了眼睛。
凌风扬长叹一声,伸手帮凌羽把被子掖好,缓缓起身,离开了凌羽的卧房。
……
四月十八日,固北城议会堂。
凌风扬坐在高位上久久不语,堂下四大家族的家主却是满脸怒色。会堂中央,苏木真·达尔罕沉默站着,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正常,除了脸上还有些擦痕之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自认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果王主和几位叔叔还是不信的话,那么我也没有办法!”说这话的时候,苏木真一脸的倔强和不卑不亢。
苏康达·达尔罕面色火红,再一次看到苏木真这般表情的时候,这位达尔罕家族的家主竟是愤怒地跳了起来,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扇在苏木真的脸上,嘴上怒骂道:“逆子!畜生!让你说个实话就那么难吗?你编这种瞎话是用来骗鬼的吗?”
苏康达·达尔汗伸手还要打,却被斡难家族的家主腾格里·斡难和札合真家族的家主赛克·札合真急忙拉住,苏康达·达尔罕这才勉强停手,不过仍一脸怒气,仿佛一头愤怒的狮子!
然而,在座的四位家主谁都没有想到,苏木真其实并没有撒谎,相反,他说的却是十足的大实话!只是四大家族的家主没有一个人能够相信,那个叫做凌羽·铁木钦的孱弱王子竟然可以生生撕裂七只青纹豹,这比让他们相信明天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还要更加艰难的多!
“好了……”
凌风扬的声音并不大,却震散了喧嚣,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银质方杯,说道:“既然他不想说,或许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做长辈的也不能逼的太紧,这件事情就暂且搁下,以后谁都不准提起!苏木真·达尔罕,你退下吧,我与诸位家主还有其他事要商量!”
苏木真拜了下去,然后缓缓退出议会堂。
议会堂安静了下去,桌子上放着刚刚沏好的茶水,热气从壶口中缓缓升腾起来,模糊了凌风扬的面容。
“昨天野狐岭又传来消息,北方的局势似乎越来越有些吃紧,翁子成率领四十万大军囤兵“灌陵”,虽然一直是未有大动作,但我始终感觉不踏实,野狐岭处天险之地,易守难攻,但四十万大军也着实让我难以安寝!如今北方兵力不足,你们四大家族可有余兵能派去北方?”
凌风扬的声音里洋溢着理所当然,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要东西时该有的谄媚。
达尔罕家族家主目视前方,他并没有与堂上的草原王主对视,脸上木讷得仿佛没有听见凌风扬的声音。在他的旁边,其他三位家族家主则是连忙摇头,他们嘴上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在这些老狐狸的理由中,无非就是“整理草场”、“伐木建筑”以及“农耕”等那些骗人的鬼话。
面色越加寒冷,凌风扬的嘴角上掀起阴冷的笑,他伸手制止了三位家主喋喋不休的“哭穷”,拉长着声音说道:“腾格里·斡难,你在科尔幕草原的南部屯兵三万,说是耕种作物需要,可是据我所知,那片耕田只有区区的五百亩,巴掌大的地,五百人就绰绰有余,至于要把三万人囤积在那吗?”
“格里·扎萨克,你在乃蛮狩猎区藏兵四万,为了建造一个芝麻大的储藏库,四万人整整建了两年,竟然连“固基”都没能夯出来,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在用嘴夯土?”
“赛克·札合真,你说南方沃尔西草场水道淤塞,需要人力清理,陈兵近三万大军,这么多的人别说是清淤泥,就是河水改道也不至于会挖上整整三年吧……”
三位家主的脸色在凌风扬灼热的目光中渐渐难看起来,躲闪着凌风扬的眼神的同时,有意无意地瞥着正襟危坐的苏康达·达尔罕。
凌风扬的眼睛眯得越来越紧,他从眼缝里盯着那个依然木讷而坐的苏康达·达尔罕,看着这个老家伙油盐不进的样子,愤怒之色骤然爆发,他像一头猛虎一般,豁然起身,铁铸般的大手指着堂下的苏康达·达尔罕,放声道:“最可恨地就是你,苏康达·达尔罕,近六万大军在科尔幕草原整理草场,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竟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活动,你的眼里可有我这个王主!究竟是哪个畜生给你的狗胆!”
眼里烧着怒火,凌风扬猛然抓起桌子上的茶壶扔到了堂下,滚烫的茶水和瓷壶片迸溅在四位家主的袍子上,厅堂中央腾起一团水汽,此时的议会堂里彻底安静了下去!
面对如此盛怒的草原王,苏康达·达尔罕缓缓起身,从容抖落了袍子上的瓷片和水珠,微微躬身说道:“只是一群贪玩的儿郎们而已,工期拖得慢些也是可以理解的,王主何必如此认真。”
“王主保重身体!”其他三位家族闻言也连忙拜了下去。
凌风扬看着下面如同腐蛆般木讷的四位家主,脸上的癫狂之色更浓,惨笑道:“好好!真是太好了!我凌风扬真是自食其果啊!”
说话间,凌风扬从腰间解下象征着王权的马骨刀,重重拍在桌子上,脸上的癫狂渐渐被冷笑所代替,四位王主身体猛地一个哆嗦,他们都感觉到一阵渗入骨髓的寒冷!
“三十年前,是我允许你们养的私军,老王主百般遮拦,我却一意孤行,直至老王主气死在卧榻上,我也不曾改变主意!如今看来,老王主的眼光要比我远很多啊!我曾在老王主临终前发誓,一旦某些人出现反叛的迹象,我便要亲手杀死乱臣,以告慰草原冥神在天之灵!今天就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刻!”
说罢,凌风扬突地拔起桌子上的马骨刀,草原君王的气势毕露无遗!议会堂中似有阴风刮过,这个男人身上的漆黑色血气缓缓律动,一个苍茫古拙的枯藤血纹在他苍老的额头上显现而出!
与此同时,从会堂后方突然涌现出百余人近卫兵,他们个个身着软甲,胸口处绣着血红色铁荆棘图案,手执刀盾,一脸肃杀,他们以整齐的队列将四位家主死死围在其中!
感受着弥漫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无限杀机,四位贵族家主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一脸紧张的赛克·札合真不断朝扎萨克家族的家主使着眼色,腾格里·斡难也是用宽大袖口擦着汗水,脸上也是无法掩饰的紧张!
这四位家主与凌风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就像现在的凌羽和苏木真一样,他们一起看着凌风扬从咕咕坠地的孩子长成统领一方疆土的王主,他们比别人更加清楚这个男人身上的铁血和冷酷!他们更加相信,在这个虎狼年代,莽州如果没有这个如狼一般的男人支撑,这片辽阔的草原恐怕早已没有了生机!
苏康达·达尔罕抬起头凝视着那个杀机毕露的草原王主,空气中似乎隐隐有战火在涌动!或许,这就是草原上该有的规矩,残酷无情与弱肉强食!谁也不曾想到,曾经生死相交的兄弟会在三十年后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今草原上最有权力的两个男人就这么隔空对视着,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都不愿想起曾经的那些热血沸腾的岁月和那些早已一文不值的诺言。
在这个杀戮的狂潮中,他们都不会奢望对方去回想那些所谓的“誓言”,因为在现在的他们眼中,“誓言”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于这片苍茫的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