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董存瑞爷爷用炸碉堡的姿势给段晨野家门廊换灯泡,我激动得什么似的,没留神儿冷不丁儿就醒了,然后我听见一个粗嗓子低着声音说:“打劫!”
我心跳立马激升一百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我小眼珠子一骨碌,彻底冷静下来,嘿嘿一笑,一把捧住对过黑摸摸的脑袋,咣地一头撞过去。果不其然应声响起一把无比动听的哀号声儿:“ouch!莫草草,你少林寺下来的啊?”
段晨野安静的时候其实挺好看的的,眉清目秀,一脸的贤良淑德,唬得身后一帮小丫头一票一票的。那是她们没见识过他餐桌上的风采,那叫一生猛。
我眼看着自己给他送过来的一盒子饺子被他风卷残云,实在不忍卒睹。于是我拿起一边儿的粉色草帽说:“我走了啊。”
段晨野送我,还顺便端着那一盒饺子,吃的不亦乐乎,都没工夫和说话。
天黑到头了,这层楼通用阳台上没电灯,黑漆麻乌的,我有些肝儿颤:“段晨野,你走路声响点儿!”他脚步声没见大,吃饺子的声音倒是见风就长。
这头猪。
我一害怕没忍住,噌地冲着吧嗒吧嗒的声音窜过去,一膀子搭上段晨野的肩膀装哥俩儿好。他倒是没挣没扎没喊非礼,只是没头没脑地问我:“听说你放月假要去爬长城啊?”
我嗯嗯。这时我们已经下到二楼,这里灯光形势一片大好,我撤回我的手,一个劲儿嗅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他咕嘟咽下一个饺子:“算我一个吧。”
我回头瞪他:“你不识好歹,打劫赈灾人员未遂,不带你玩儿。”
他看我一眼继续埋头穷吃。我一得意没留神儿被地上一砖头绊了一脚,电光火石间我只感觉被段晨野拦腰一把捞住,可惜后劲儿太大,我的脑袋还是生生地把活活一盆花给挤兑下了栏杆。
哐~侧~
哎~哟~
我小脸儿发青,看看地上横七竖八的饺子,再看看头上段晨野欲说还休的哀怨眼神儿。
好了,兄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用浪费口水了。
我的饺子,我的猪肉大白菜馅儿哒饺子哟~~~~我知道我的笑有多么地无良以及无耻,可我就是忍不住。
段晨野从摩托车的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又一眼,终于在等红灯的时候以无比轻蔑的表情斥责了我:“不就用一盆花砸了个校草吗,至于你笑得跟一蛤蟆似的吗?”
我小眼儿一横:“那是随便一草吗?那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草。”
段晨野把防风罩啪地一掼:“个花痴!”
我沿用旧例,咣地一脑袋磕他背上,听他咝咝抽气我乐得慌。
我是真乐。蓝伊是我打初中就看上的小伙子,事实也证明我的眼光那是闪闪发亮的。从初中直到高中,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青涩的毛头小子出落得今天这般玉树临风水当当。而我曾经以为凭我这灰不溜秋的小模样儿,那我就是套上两双水晶鞋和他也挨不着边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为这个而悲伤而沮丧。暗恋其实是特幸福的一件事儿,你就算闻闻心上人路过时衣角扬起的风那都是美滋儿滋儿的。所以现在我竟然可以给他送去慰问的食物,还是我亲手煲的小鸡炖蘑菇,你说我能不笑得像只蛤蟆王吗?
蓝伊被砸得不轻,我羞愧得想找条缝把自己给装进去。段晨野却还给我没心没肺地笑他:“印度阿三啊。”
我瞪他。就算是阿三那也是世上最帅的阿三!
我递过去手里的保温盒,笑得跟一小京吧似的。
蓝伊面无表情地接过去,转身就要把门关上。
我一看,急了,几乎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喜欢你。”
门在我眼前无情地阖上。段晨野一看,差点没扑上去捶门,被我活活地拉开。
晨野安慰我:“伊乃蛮夷,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啊。”
我知道晨野是怕我难过,可是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地失落。我情急之下的表白并不是要个花好月圆的结果,我只是想,好歹也喜欢上了那么久那么久了,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吧,以后想起来,至少机会来临时,我没退缩过没逃避过。我对得起自己呀。
这就够了。
于是我继续蛤蟆。段晨野一看,浪费表情了不是,一不甘心就攒着劲儿地打击我的嚣张气焰:“草儿啊,洗洗睡吧,那小子就算真被砸了个小白也不会瞅上你的。”
我一听,嗷儿一声扑过去,和他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殊死搏斗。我们从住院部楼一路争逐到外边的草坪上。
我突然听见有人喊:“小鸡炖蘑菇!”我寻声望去,哦,竟然是蓝伊小王子。他站在二楼窗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张嘴松开段晨野的手腕儿,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然后我听见蓝伊对我说:“做我女朋友吧。”
我愣了半天,才傻不拉唧地点点头。接着我梦游一般拉着段晨野往回走。走了几步,我拉拉他。晨野摆着一张臭鞋拔子脸:“干哈呀?”
我伸出我美艳动人的手腕儿凑到他跟前:“晨野,你咬咬我吧。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
星期一放学时晨野跑过两栋大楼,气喘吁吁地奔到我们教室门口拦截我,看见我就一指头戳过来:“莫草草,你真就为了一花盆儿把自个给许啦?”
我笑眯眯:“嗯哪~~~~”
他看我半天,最后啪地一推我脑袋:“可算把你这小笨蛋给移交了!我告诉你莫草草,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好吃好睡,和印度小三相亲相爱。就这样。再见!”
我说:“晨野,爬长城你和秦雪一块儿来吧!我给你们带饺子!”
他想了想,和我扮个鬼脸:“秦雪不让我和你玩儿,怕我变傻子!”
这个怕老婆的!
不知道为什么,晨野闪人的背影让我有些些的难过,以至于在和蓝伊肩并肩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儿。一直到我落在后面,看见蓝伊的后背才噗地一声乐了。
蓝伊沉默地送我到家门口,漂亮的眼睛看着我,微笑着说:“下一次,字写好点儿。”
我眯眼目送他的背影,那张生龙活虎的大字报在蓝伊的背上耀武扬威。
“莫草草的草,请勿打扰!”
我突然有一点想要掉眼泪。
爬长城那天蓝伊要上钢琴课,于是我和几个同学搭帮结伙地来到长城脚下。
一开始我那叫一个健步如飞,压根儿都没把自己的脚当脚使,整个儿一车轱辘来着。于是爬到一半儿我就开始掉链子,啪地倒地下装尸体死活不起来。其他人一看二话不说就把我给撂了。
我一边躺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小伤感一边仰望着流云蓝天。直到飘来一坨乌云。我再一看哪儿是乌云呀,分明是段晨野那厮。我立刻兴奋得两眼放光,呼地一个鹞子翻身窜他背上了。
段晨野气得呜哩哇啦:“莫草草,你趁人不备,你个小人!”
我把头点呀点:“对对对,我是小人,所以轻得很,你背我呀。”
最后在我无赖得人神共愤的软磨硬泡功的折腾下,段晨野终于被我拿下,仰天一声长叹往前走。
我得意地嚎嚎:“小马车跑得快,要五毛给一块。”
他背得憋屈:“丢你进鸭绿江啊。”
我一听,立马手脚并用把他缠得比连体婴还瓷实:“你丢你丢。”
最后,在段晨野哼哼哈兮的气喘声中,我被摇进了梦想。
梦里有饺子和晨野,可是蓝伊在哪儿呢?
醒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晨野也睡着了。窗外有春深似海的行道树,不知从谁家飘荡出来樱花的甜蜜味道。
我突然发现晨野的侧脸贼亮贼亮的,我有一种因为长期近距离相处而忽略的惊艳,那让我的心跳诡异地漏掉几拍。
晨野的睫毛盈盈扇动,我立马像小毛贼似的猛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许久后,我似乎听到一声叹息,然后,额头上软软地一热。
嗷,神佛观音玛利亚吔,你们咬咬我吧,告诉我这其实只是一个梦来的。
晚上我出门去买酱油,在街道拐角僻静处看见一起打劫事故。我彷徨来彷徨去,最后终于一咬牙冲上前大喊:“警察来啦!”
这帮小贼一听,呼啦一下子一哄而散。
那个缩在角落的女孩子站起来,长长的头发撩到耳朵后边,我仔细一看,是熟人儿嘛。
秦雪美丽的大眼睛里泪光闪闪,可是她看都懒得看我,从我面前径直走过。
我在心里气鼓鼓地,这小白眼儿狼,你说我一走夜路都恨不得呼叫超人的人我容易么我?到这会儿我脚还抖着呢。
我撅嘴拎着酱油瓶儿也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还故意走到她前面去,继续拽七拽八的。正当我都要忘记身后的秦雪时,她突然叫住了我。
听完秦雪的话,我撒丫子往家里跑。我搁下酱油,把我的小胖墩儿装书包里,偷偷摸摸地溜出门。
我走进“逃之夭夭”,坐在酒吧里喝白水。
舞台上的小伙子帅得掉渣子,歌声也好得不像话,我却听得心头火一拱一拱的。
台下人写纸条上去给他,他挑喜欢的歌来唱。我找来纸笔小手一挥而就。我看见侍应生帮我递上去的时候一脑袋黑线。
他挑啊挑,果然相中了我的手谕,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他开始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
旁边一桌的小白领儿一听没稳住,一口酒喷了个滴水不漏。
啧啧啧,真没见过世面。我转头和台上的人对视,晨野雄赳赳地看着我,真是个好青年。以前我俩就合计好的,要是我生气了,他就给我唱这歌儿,要是我把他惹毛了,我就唱红星闪啊闪,算是求和之歌。全是小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的时候落下的臭毛病。
现在他歌儿也唱了,我气也差不多消了,就和风细雨地和他算账:“你经济危机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他手插在裤袋里:“不想你瞎操心。”
我小手一挥翻过书包,取出我的小猪钱罐子,塞给他:“它很有料,你下手轻点儿。”
晨野抱着胖墩儿,只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眼睛里晶晶亮亮的。
我甩起我的小书包,蹦跶着回家去。
就像小胖墩儿的宿命是学习雷锋为我捐躯一样,我的使命就是守护着晨野,不离不弃。
三八妇女节那天我妈在家轰轰烈烈地整了一桌子,让我把晨野也叫来。
我拎着一袋子赈灾口粮忽忽悠悠地往晨野家去。刚走上他那一层楼,就看见一出热腾腾出炉的悲情偶像剧。
秦雪泪眼汪汪地看着晨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终于伤心扭头,向着我的方向狂奔而来。跑到我眼前时,她猛地站住,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小特务。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傻乎乎地举起手里的塑料袋儿:“韭菜盒子,吃不?”
她一把搡开我的手,跑掉了。
我走到晨野旁边,他的神情暗暗的,我啪啪拍两下我的肩膀:“借你使使?”
晨野摇摇头,坐在门口的小竹板凳上。我蹲在他旁边。
他摸摸我的头:“草草,蓝伊和秦雪在一起了。”
我点头:“我知道。”
他又摸:“其实蓝伊喜欢秦雪很久了,他和你在一块,只是为了伤害我。”
我又点:“我知道。”
他再摸:“秦雪爸爸输了很多很多钱,我唱一辈子歌也赚不回来,她需要他。”
我再点:“我都知道。”
他松开放在我头上的手:“其实,我早就发现,我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我头点如捣蒜:“我知道的,在蓝伊背后贴纸条的是你,偷亲我的是你,我全晓得。”
他突然沉默下来。
我们的面前,阳台上的迎春花,蝴蝶兰还有杜鹃灿烂得一塌糊涂。
我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生,他眉角有一点点的颤抖,那是在等待我答案的紧张吧。
我心底突然有些微微地疼。这个男孩儿,从八岁我就恨不得拉着他找桃园拜天地义结金兰海枯石烂的好孩子,在他的爸爸妈妈为了搭救同条船上落水的人们而不幸遇难时,一直都表现得那么地坚强而宽容。
我也是他爸妈用双手护卫起来的生命,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地待这个好男生的。像哥哥,像朋友,或者,像别的什么。
我长久的沉默让晨野有些按乃不住,他直视前方,酷酷地宣布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叫你妈,妈,叫你爸,爸。”
我站起来悲壮地点头:“嗯,我晓得,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我一把拉起抿嘴窃笑的他:“开路开路地。”
“哪里去?”
“回家,吃饺子,猪肉大白菜馅儿哒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