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星夜。
明月如灯。
繁星如萤火虫,点缀在夜空。
已是亥时。
李浪漫收拾好桌椅板凳,打扫完一楼大堂,便来到客栈后门,将潲水倒进了油腻腻的潲水桶。
做完今天这最后一道工作,他在后门外的石凳坐了下来。
他额上沁出了不少汗珠,这是因劳动而有的汗珠。
客栈的伙计工作看似简单,但像这样做一天下来,也并不轻松。
首先,他是客栈新来的伙计,理应就要做得比别人多些,况且他又乐于帮忙,一下帮帮这个人的忙,一下帮帮那个人的忙,就相当于揽了别人的一部分工作到自己肩上,然后,因为客栈的客人都喜欢他,有什么事都爱吩咐他,他便得在大堂不停的来回跑腿,所以,今天他一个人做的工已相当于客栈三个伙计做的工了。
这种工作量,不亚于他作为赛车手连续不断训练了三天的工作量。
但再苦再累都是他自己选的,所以他毫无怨言。
况且这份工包他吃包他住,他不用额外花费饭钱和房租,就能有顿饱饭吃,有张木床睡觉,已是很不错了。
无论在任何时候,能找着一份让自己有饭吃有床睡的工作都不是件容易事。
石桌上摆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还有一壶已泡了很久的清茶。
这是他的宵夜。
客栈会为每个做工的伙计准备宵夜,宵夜的标准配置是牛肉面和馒头,茶则是李浪漫从客栈里拿出来的剩茶。
他不喜欢喝酒。
因为,他是个赛车手。
酒会令人变得不清醒,令人变得迟钝,会令稳定的手变得发抖,作为一个赛车手,他无论何时都得保持清醒,都不能迟钝,也不能让手发抖。
所以,他几乎从不沾酒。
而茶,却能让他时刻都保持清醒。
茶中那淡淡的苦涩,能让他的感觉一下子就变得敏锐。
他将茶倒入杯中,拿起杯盏慢慢的喝了一口。
茶虽已凉,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纯郁清香,令他十分享受。
这是现代世界没有的味道。
一种遥远、纯粹、简单的味道。
现在最迟也是十点,但客栈里其他的伙计都早已睡去,古代世界的人们一向都睡得早。
李浪漫却不想睡那么早,因为这不受污染的繁星夜空实在太美,他很想多看一看。
他已有多年未曾见到这种星空,也已有很多年未曾见到过那闪烁耀眼的萤火虫。
工业的发展带来的是星空和萤火虫的泯灭。
自他小学毕业之后,就很少再见到星空和萤火虫。
所以有时候,他实在很羡慕生活在这个古代时空里的人。
他们虽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却有着星空,有着萤火虫。
李浪漫苦笑了一下,刚想伸手去拿馒头,一转头,却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脏兮兮,衣服破破烂烂的人,正从左边的巷子口摇摇晃晃的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走得东倒西歪。
他有好几次都几乎摔倒,却又像打醉拳般软绵绵的站住了。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醉得不轻。
他摇摇晃晃的身子,每走一步,都像是小丑完成了一个高难度动作。
李浪漫刚想起身要跑过去扶他,却发现这个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眼前。
这个时候,李浪漫才看清楚,这人是个乞丐,岁数不小的乞丐。
乞丐一头白花花的头发,一张凹陷干枯的脸,一个瘦弱单薄的身板,手上拿着个邋遢的酒壶。
他脸上满布的皱纹深沉得就像是根深蒂固的刀疤。
就在这时,乞丐又一个踉跄几欲跌倒,李浪漫立刻拉住他的手臂,将他顺势拉到石凳上坐下。
李浪漫发觉这乞丐虽然看起来瘦瘦小小,但身子的重量却着实不轻,甚至可说是重得不行,看来他是真的醉了。只有真正喝醉的人,才会这么沉这么重。
乞丐一坐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连看都不看李浪漫一眼,就趴在石桌上埋头大睡起来。
他睡是睡了,却还惦记着他的酒壶,邋遢的酒壶被他倒过来攥在手上,壶里的酒已在一点点洒落。
一股极其浓重的腥臭酒气从乞丐身上散发出来,熏得李浪漫几乎要吐出来。
虽然李浪漫与乞丐非亲非故,但李浪漫却不想就此放任乞丐不管,因为乞丐身份虽卑微,却也是个人,只要是个人,就应该得到同情和尊重。
由于酒味太重,李浪漫便在稍远些的石阶上坐下,静静等着乞丐醒来。
秋风不停吹过,渐渐吹散了空气中浓重的酒味。
石桌上摆着的牛肉面已不似先前那般热气腾腾,已在渐渐冷却。
那两个松软的大馒头,也已逐渐被秋风吹成硬馒头。
李浪漫打算一边吃宵夜一边等乞丐,但他刚想拿起馒头,却又忽然停住了。
他看着沉睡的乞丐,忽然觉得乞丐或许比他更需要这份宵夜。
因为食物对乞丐来说一向都是奢侈品,乞丐通常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乞丐一定比他更饿。
所以,他虽然很想吃这份宵夜,却还是打算先等乞丐醒来再说,如果乞丐想吃这份宵夜,李浪漫就将宵夜送给他。
“你这乞丐运气实在太好,因为你遇着了我,有免费的宵夜吃了。”李浪漫喃喃道。
李浪漫虽油嘴滑舌,却很善良热心。
秋风一直在吹,也不知吹了多久,那乞丐才慢悠悠的醒了。
他打了个很满足的哈欠,伸了个软绵绵的懒腰,然后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酒壶。
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的酒壶已空了时,乞丐忽然怔住。
李浪漫已在这时跑到乞丐身边坐下。
他盯着乞丐,不敢开口。
乞丐将酒壶高高的倒举在空中,怔怔的望着已空的酒壶,脸上露出种既伤心又愠怒的表情,但也没有开口。
几分钟过去了。
李浪漫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乞丐本就不是每顿饭都有得吃,所以肯定不会有多少力气,况且这是个瘦小干枯的老乞丐,力气就更不会多,但现在这个乞丐居然能稳稳的将酒壶高高举在空中,手既不抖也不累,这不是很奇怪么?
又是几分钟过去了。
乞丐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手中高举的酒壶,一动不动。
他的手不累,但李浪漫却看得累了,所以,李浪漫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位老人家,不知您是在看什么?”
乞丐眼睛一刻也不愿离开酒壶,慢悠悠道:“看酒壶。”
李浪漫道:“您为什么要看一个已经空了的酒壶?”
乞丐道:“年轻人,难道你没发现,这酒壶并没有空。”
李浪漫道:“没有空?这酒壶明明空了啊,怎么会没有空?”
乞丐道:“没有空。”
李浪漫道:“那酒壶里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