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鲁迅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就是把无价值的东西展示给人看。”
此刻,在蒋亦忠的心头,因着面前这具没有生命特征的遗体而被深深震撼到了,因而猛然惊觉,他忽然真实体味到了鲁迅先生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这具遗体将他要破案的重要线索毁灭在他的面前,同时,也在提示着他什么、惊醒着他……。
一定有着某种原因,有待他这个小警察,履行神圣的职责,去解答。
站在“永业投资有限公司”大楼下面,回望这座二十四层楼冲上云霄的庞大建筑,蒋亦忠的眉头就从未舒展开,眼睛朦朦胧胧迷蒙着一层水雾,他只感到眼前的世界如此遥远而模糊。也许在他的心魂深处,还荡漾着异样狂热的涟漪,可是此刻,谁都已经看不到了。
因为,这个时候,楼下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聚拢,迎接一群哭喊着哀号着的老少弱残……。
蒋亦忠挤进人群,骇然看到的是以代蓉为首的“京九六高速公路桥梁倒塌事故”受害者们都来到了“永业投资有限公司”静坐。
这次代蓉不只是抱着她三岁的儿子,扶着她的公公和婆婆,这次,还托人抬着她病危的丈夫,来到了这座大楼下……
还有另外一个病危的病人,是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婆婆,她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帮她的女儿带刚出生的小外孙,未曾预料,就遭遇到了这样一场事故。
这群事故的受害者们在大楼玻璃帷幕墙上挂着一条写有“严惩凶手,还我生命!”的大型条幅,白底红字,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代蓉看到了蒋亦忠,她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没有言语,只是拿她满是泪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阳光倒映在代蓉晶莹剔透的泪水,就像两束炽热的火焰,随着泪水的滚动而闪烁,烧烤着蒋亦忠的眼睛。
“什么时候抓到凶手?”代蓉空灵的责备,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在蒋亦忠的心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上他的眉头。
立刻,这群受害者们纷纷围拢在蒋亦忠身边,满是泪光的眼睛那么急迫地仰望着他,满是伤痕的手臂那么紧张地抓牢他,仿佛他是他们的一根救命稻草,只怕一松手,稻草就会随着水流飘远走,而他们,也将会被沉入深海中,永不瞑目。
蒋亦忠鼓足了好大的勇气,仿佛用尽了一身的力量,轻轻地回答:“对不起。”而同时,他的眼睛里,也如同他们一样,满是泪光,满是痛楚……。
“你说对不起就行了吗?”代蓉终于暴发出了哭喊声音,双手紧紧抓着蒋亦忠的胳膊,疯狂地摇晃着,露出她尖如利爪的牙齿,指着一片漆黑的十二楼玻璃窗狂啸道:“他们毁灭证据,你为什么不抓他们……”
“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蒋亦忠苍白无力的为自己辩护着,不敢与代蓉愤怒的眼睛相对视,他低下了头,低声说道:“法律是要讲证据的。”
代蓉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在饱含泪水的浸泡中,在蒋亦忠的眼睛里盛放着两朵异常娇艳的花。
“你看看吧……”她又指着地上躺着的这群老幼病残,愤怒地狂叫着:“他们不是证据吗?京九六桥梁段不是永业承建的吗?”
“我的丈夫,他从外营地请假回来看望我们生病的孩子……”代蓉终于放开了蒋亦忠,蹲下身来,凝视着淹淹一息的他的爱人仇国海,轻柔地抚摸他毫无血色的惨白脸庞,低低地向着吹面而来的彻骨寒风诉说着:“他在四川一个建筑工地上做临时工,为孩子赚奶粉钱,一年只有十五天的假,一年才回来一次,……”
犹听风吟,一声声、一点点、一颗颗如珍珠般的晶莹泪珠从代蓉的眼中轻轻滑落,落在他紧闭着眼睛的病人老公的脸上,同时亦敲击在旁听人的耳朵里……。
太阳,已悄悄照入这人间大地,点点细尘,如蝴蝶翩跹,环绕着那个哭泣着低语着的憔悴如斯的女人。
女人白晰如玉的脸庞,泛着淡淡光晕,连同她晶莹的泪珠,强烈撞击着蒋亦忠的敏感神经,慢慢地,终究变成了根根针,扎入了他的眼睛,扎入了他的心口。
蒋亦忠竟然无法自控的身子抖动了一下。
“严惩凶手,还我生命。”人们呼喊着,将那幅血红条幅举在手中,高高飞扬。
代蓉猛地站了起来,闪动着泪水的血丝眼睛,高举着拳头,向天高喊道“严惩凶手,还我生命。”走过呆呆愣住的蒋亦忠身边,走过花坛,走到了街道上……。
举着旗子的受害者们,跟在代蓉的身后,群情激愤,条幅高高飞扬,呼喊声响彻云霄“严惩凶手,还我生命。”……
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了脚步,也加入了他们的游行队伍。
街道上的各式各样的汽车也都停下来了,他们纷纷按着喇叭,仿佛为这群游行队伍壮威。
街道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一同亮起了灯光,各色汽车,也都同时亮起了灯光,仿佛雨后彩虹,为这群游行队伍,照亮前行的道路。
星星之火,燎原之势,燃烧了整座城市的烦躁,万人空巷,人们都来到了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上,加入了游行队伍,他们堵住了十字路口,堵住了交通要道……
城市交通瘫痪了……
紧急告急,市交警大队派出了交警来疏通交通;市公安局派出了公安干警来维持秩序。
市里的领导也纷纷驱车赶来了,他们站在游行队伍的前面,与“京九六高速公路桥梁倒塌事故”受害者们进行紧急磋商。
其中,涂文鸣的岳父高东亮副市长也来了,高东亮副市长的弟弟公安局局长高东平也来了,涂文鸣的市妇联主任的妻子高玉蓉也来了……
蒋亦忠知道涂文鸣与这其中的关系,看到事态严重失控了,他赶紧跑进了游行队伍,与代蓉紧急沟通。
他抓住代蓉的手,将她拉到一旁,悄声地说:“你得给我们时间,破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这样闹,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不是我一个人要闹,你没看到吗?这么多人?……”代蓉的眼睛里不再有泪,而是嘴角一弯笑容代替了愤慨与冷漠,她指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对蒋亦忠说:“你看看,这是我们老百姓的意见,民意不可违呀……”
蒋亦忠也被眼前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的人群所震撼了。浩浩荡荡、连绵一、二公里的人群,声势浩荡,口号声响彻云天。各人手里的条幅从代蓉他们的第一幅“严惩凶手、还我生命”,到街面上、人手中,高举着无数的“反腐倡廉”、“还我公正”……等等各色血红的大的小的条幅比比皆是,一个一个站在寒风中,群情激愤。
蒋亦忠将代蓉拉出了游行队伍,拉到了一个角落里,对她说:“代老师,赶快把你的丈夫抬回医院救治,不然他真的会死……。”
“不,如果这起案件不完美解决,我们宁肯用生命、用鲜血来唤醒社会的良知……。”代蓉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望着面前蔚为壮观的人群,她的心开始热情澎湃,脸上本是苍白的颜色,此时神情亢奋,满眼笑意。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代蓉跑到被人遗忘的地上躺着的那些“京九六高速公路桥梁倒塌事故”受害者们身边,微笑着告诉他们说:“兄弟姐妹们,看到了吗?我们不孤独。”
希望!在这些受害者们的眼睛里浮现。
那是太阳的光亮,将会引领着他们,走向最终的胜利。
“蒋队,你在哪里?”戴晓琴嘹亮高吭的声音在人群中呼叫着,她的人,不时的被游行的人群所拥挤着所淹没了……。
那个面目娇好的女子,本来梳得整洁光亮的头发已经凌乱地披洒在肩上,跟随着阵阵凛冽寒风的吹拂,跟随着她肩的甩动而左右摇摆,她的纤弱身影随着一波一波的人流而被推搡着前行。
她是如此弱小,渺茫,被丢进了人海中,犹如徘徊在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一滴水珠,时而翻滚着向阳盛开、时而翻卷着被没入海底。
蒋亦忠站在人群边上,看着代蓉的一举一动,蓦地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浮躁的人群中丝丝袅袅地传来,飘飘渺渺,时断时续。
“晓琴……?”依稀那个熟悉的面容在人海中沉沉浮浮,伸长着手臂,向着蒋亦忠这边挥舞着,高喊着……
终于,目光在人群上空相遇,似已穿越了千年万年的时光,撞击在了戴晓琴的心上。
四目相对,再也移不动脚步。戴晓琴的目光痴缠,身体却追逐着人群的气流所冲击着,她奋力游向她的大队长蒋亦忠。
蒋亦忠身材高大,力气也大些,他从人群外围绕过去,绕了一大圈,绕到了戴晓琴身边。悄悄地站在戴晓琴身后,“嗨……。”蒋亦忠拍拍她的肩膀,一声平常的招呼,令好似经历了人世苦难的戴晓琴,回头望着蒋亦忠,她的眼眶里泪花闪烁晶莹,朦胧光线里,摇曳下漫天星云。
“蒋大哥。”戴晓琴欢呼着投入蒋亦忠的怀抱,头枕在他的肩头,欢喜地叫着、唤着。晶莹的泪花,终于顺着眼角滑下。平常叫惯了蒋队,今天一改平常的口吻,那是戴晓琴心中猛然所感悟到的,大难临头时她可以用性命相抵挡的血脉亲情……。
“傻晓琴。”蒋亦忠温柔地拍拍怀里人儿的后背,摩挲她的头发,调侃她说:“怎么了?戴所长又给你受气了么?”
“呵呵。”戴晓琴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犹挂泪珠的眼帘一闪一闪的,眨呀眨,然后嘴角挽起一朵温婉的花,俏笑着打了蒋亦忠一拳,啐道:“戴所长敢给气我受么?”
“那是,在所里他敢给你气受,在家里,就说不定了哦。”蒋亦忠将纸巾塞到她的手里,指着她的一张被泪水滑花的脸庞,笑道:“那干吗哭呢?”
“呵呵,人家这是被他们所感动的嘛。”戴晓琴将蒋亦忠塞给她的纸巾放到脸上,胡乱地擦了擦,一边擦,一边看向四处拥挤、如潮水般汹涌的人群,问道:“你调查得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
“唉,今天发生了火灾,而且还有一条命案。”蒋亦忠不自禁抬眸,望向“永业投资有限公司”大楼十二楼被熏墨的玻璃帷幕,但只见一片淡蓝色的玻璃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耀人眼目,而中间被烧熏的黑色特别显眼,就像淡蓝色的天幕,被撕开了一个黑洞,恍忽浓雾墨云,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