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东坡中学的校名,许多人自然会联想到宋朝大文学家苏东坡,以为学校和东坡先生存在某些渊源。其实不然,十几二十年前,东坡中学是一所极其普通的学校,你只要站在学校门口朝西一望,里面景物一览无余,大小建筑从上而下,层层叠叠,破破烂烂,道路不是斜坡就是石级。原来学校是建在东面的山坡上,故名东坡中学。当然,让你马上想起名耀千秋的东坡先生,可能也是这个校名的寓意所在。
如今东坡中学声名显赫,当年的景物却不复存在,莫说是东面的山坡,连整座山头也消失了。人们谈起东坡中学的巨变,不可能不提到汪新城这个人;当然,提到汪新城,又不可能不谈起东坡中学的巨变。
一九七九年,汪新城从农村考入金洲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东坡中学教书,短短十年,他便成为继任校长的不二人选。那年秋季的新学期动员会,实际上是汪新城的施政演说会。人们说教师一般口才都好,汪新城即便不是教师,口才肯定也好,他每次开会讲话几乎就是一场演说,并且从来就不写稿子。他说,这年月,学校几乎就是贫穷的代名词,同别的学校相比,我们底子更薄;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占了半座山头,我们有地皮。开发房地产有两个必不可少的要素,一是地皮,二就是资金。我们具备了第一个要素,但第二个要素恐怕就是再过一百年,我们也不会具备,怎么办?我的想法是,先拿出一块地皮来,找个开发商,由他出资,双方合作建一期商品房,学校按一定的份额分得部分房子,再将这些房子以福利房的形式卖给我们的教师——什么意思呢?就是学校不再以纯福利的形式分房,而是卖房,也就是说,以后你们的房子就是你们的私有财产。这并不是我个人别出心裁,标新立异,而是大势所趋,国家住房改革方案已经出台,将来不可能再无偿分配住房,我们不如走在前面,因为越早肯定越受益。通过第一期房产开发,学校积累了一定的资金,我们完全可以甩掉开发商,单独进行房地产开发,我们自己的地皮,干嘛让别人来分一瓢糕?现在房地产业方兴未艾,我们要好好利用学校这点优势,进行梯次开发,逐步改善我们学校的教学和生活条件。硬件上去了,软件方面也要跟进,升学率是重中之重。优秀学生对名校趋之若骛,这就是名校效应,越是名校生源越好,越是生源好,升学率就越高,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因此,我们要通过提高升学率,使我们学校跻身全省名校行列。五年内,必须实现这个目标!要想提高升学率,首先就要解决生源的问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提高我们教师的整体素质是必可少的,同时,对学生的学习要“严”字当头。我们常说人生需要磨练,现在的孩子大多都是独生子女,从小衣食无忧,在生活方面,总不能故意让他们受苦吧?而读书是一件苦事,勤奋读书,古今中外,都是正理。学校对于学生的学习虽然没有多少强制力,但是可以引导,教学的功能无外乎就是引导。现在有些人一谈升学率就敏感,甚至颇有微词,似乎学校抓升学率就是摧残学生。我就不懂,让学生多读点书,怎么就不对了呢?还有的人对现行高考制度指指点点,这也不合理那也不公平,我听了就气愤。我从没听见过学生和家长说过类似的话,说这些话的自然不是平民百姓,大多是教育界所谓的专家或者握有实权的人,正是因为高考太合理太公平,搞得他们没有办法暗厢操作,高考这么一块肥肉,他们捧在手上,却只能闻一闻,咬一小口都不行,他们当然恼怒。实际上,他们中许多人正是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现在成了人上人,锦衣玉食,就忘掉了那些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的子弟!在坐的许多人,包括我本人,都是农家子弟,如果没有高考的公平公正,你们能走出乡村,成为省会金洲的一名人民教师吗?
……
散会时,汪新城说,田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田渐便去了校长办公室。汪新城那时才三十出头,浓眉大眼,雪白的短袖衬衫扎在皮带里,相貌气质有点朱时茂的影子。他给田渐倒了一杯水,问道:“听说你和高远还有唐行生假期去了云山寺,而且还是骑自行车去的?”
“是啊。”田渐答,顺手拿起茶几上一本杂志轻轻扇了起来,心里却在嘀咕,校长点名把我叫来问这事,什么意思呢?
房里有点热,汪新城打开落地风扇,继续问:“这是哪个想出来的主意?”
田渐拿着杂志扇风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汪新城说。
田渐弄不清校长的意思,只是含糊地笑了笑。
“如果你们告诉了我,我肯定会忍不住同你们一起去的!”汪新城笑道。
田渐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口才好的人,说话时似乎总是善于设置悬念,就像古典小说里“且听下回分解”一样。但是田渐心想,你是校长,我们怎么会告诉你呢?便自嘲道:“我们那纯粹是穷快活!”
“呃,不能这么说,很有创意嘛!很有意义嘛!”汪新城边说边轻轻敲了敲桌子,“这体现了一种精神面貌,年轻人的精神面貌。老实说,我现在仍在替善济感到可惜,我不懂,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那么一种消极的处世态度呢?”
田渐心里其实并不认同校长的观点,但他却说:“是啊,我也不懂。”
“小田啊,生活嘛,不可能天天顺心,事事如意,逃避是最不明智的,如果跑到庙里就能解决问题,那所有人都去做和尚算了。”汪新城语重心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虽然你才来两年,但我还是要给你压担子,目的是尽快让你具备担当大任的能力。”
田渐点头不语,倾身聆听。老实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年轻人,甚至平时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校长说喜欢他这样的年轻人,他心里还是蛮高兴的。刚才会上宣布他从初中部调到高中部,担任高一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他成了学校最年轻资历最浅的班主任,说明领导对他印象确实不错。
“你有什么想法?”汪新城问。
“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田渐觉得自己在说套话,但不这样说,还能怎么说?
汪新城给田渐添了一点开水,慌得田渐站了起来。正这时,唐行生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其实门敞开着,他边敲边说:“报告校长,可以进来吗?”
“进来进来,怎么不可以进来?”汪新城一面说,一面给唐行生拿杯子倒水。
田渐站起来想离开,唐行生却扯住他,说:“你走什么?好像我一进来,你就得回避似的。”
田渐只得重新坐下来,唐行生拿出一包纸烟,递给汪新城一支,并且替他点燃,然后自己也叼了一支,点燃,吸一口,坐下说:“刚才听了校长的讲话,我们无不热血沸腾,欢欣鼓舞,心潮澎湃!”唐行生堆砌了几个形容词,满脸谄笑。
田渐听了那几个大而吓人的形容词,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瞥一眼唐行生,心想,平时大家常笑唐行生粗夯,其实不然。教师都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大都有清高的毛病,这种巴结讨好的话,许多人也许根本就说不出口,可从他唐行生口里说出来,却很自然。
“我讲的还只是一张蓝图,要把它变成现实,还要我们全校教职工齐心协力,共同努力。”汪新城笑笑说。
“是的,既要各尽其职,又要各显其才。”唐行生说。
“是啊,特别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是振兴学校的主力军。”汪新城叭了一口烟。
“校长,学校基建办是不是需要一个跑腿的人?”唐行生低声问。
“是啊……”
“校长,我就毛遂自荐吧,你不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吗?”唐行生指着自己说,“我做这件事情肯定比教几个班的体育课作用要大得多。”
旁边田渐忍不住笑了一声。
汪新城也笑了笑,却说:“你倒是提醒了我……这样吧,学校再研究一下,尽快定下来。”
又扯了几句,田渐和唐行生才从校长办公室出来。
“田相公,老子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这么阴险。”到了楼下,唐行生说。
“我怎么阴险了?”
“你刚才笑的样子,真他妈居心叵测!”
“我一听你毛遂自荐去搞基建,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仔细一想,这事还非你莫属。”
“那你还笑呢?我原指望你留下来给我帮帮腔,你倒好,不但不帮腔,反而在一旁嗤之以鼻。”
“不用我帮腔,校长会同意的。”
“真的?看来你也认为我去基建办是适得其所。你就看吧,从此以后,金洲商界一颗新星冉冉升起,那就是我唐行生唐大经理!”
“呵呵,唐大经理,还新星,黑猩猩吧?”
两人笑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