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我迟到了，抱歉。”
我从远处向蹲坐在河边草坡上的女孩打招呼。最近一年里，由于每天彻夜赶稿子，我的生物钟已经不在我的可调节范围之内，终于在昨天晚上完成了一部小说。
纵然昨晚凌晨已经定过了闹钟，可起床时，钟表指针还是贴到了四。
自从我来到这个小镇后，每年夏季的这一天，我都会来到这条贯穿小镇的河流附近。
因为这一天，在这里，这条坡道上，都会出现一个我偶然遇到的女孩子。
女孩还是身穿那件百合花样式的可爱连衣裙，头上照旧有一顶那富有这座小镇特有大自然气息的草帽。和纯白曳地裙以及河边淡雅朴素的环境非常搭配。
女孩回头朝我挥手的间隔，我已来到她的面前。
她挪开自己的位置，把裙摆下看似干净的位置让给我。我当然回绝了。我在她身旁落座，和她一样面朝小镇居民热爱的清澈河水。
微风拂过我们的脸颊，我伸出手给女孩系好帽带，以防草帽被风卷走。以前发生过这样的案例。
对今天的天气来说，真是个多余的动作啊。
不过她还是闭着眼，抬起脑袋，等我给她系好。
整整八年了，我终于可以熟练地完成这个看似平常的动作。我还记得第一次女孩要求我给带系帽带时，我怎么也系不好，结果还被骂“笨蛋”了呢。
如今的我们就这样和平地坐着，小镇温暖的风卷过丝丝草屑挂在我们鞋边。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橘红，马上要落日了。暖色调反而渲染出一些哀伤。
我偷偷看着女孩温柔清澈的眸子，锁定了她眼中映射出的波光粼粼。
原来她一直注视的仍旧是这条河。这条早在我遇到她之前，就陪伴在她身边的连绵春水。
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我光从中眼神中找不出答案。
也许她再想怎么开口吧。
是啊，到现在她都没有说一句话。确实有些反常啊！
不过也是。毕竟我们已经做出过那样的约定了。
就在今天。我们要兑现承诺。
我也把视线投放到不远处闪着金光的河流。
即使再一次见到它，我的形容也只能是——好美。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便是这样的感慨。
“是吧，我早就说过了。”那时女孩自豪地掐着腰，向我炫耀着。也许她还不知道，八年前我所说的美丽景色，也包括她在内。
“我从小就在这里玩哦！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你知道吗？这里有鱼的，爸爸钓上过一次的！”女孩也不顾在乎第一次见面的我尴尬，滔滔不绝地对我讲述她和家人与这条河流发生的种种。
第一次见面，女孩给我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印象。
活泼，开朗。所谓的乐天派。
总是这个那个得说个没完，我那时真的觉得她好啰嗦。不骗你，我有过那么一瞬想逃跑的冲动。毕竟小孩子总是有一股像泉水一不断涌现的怎么也用不完的精力。
“骗人的吧，根本钓不上来的嘛！哪里有鱼啊？”
那是第二年。
我带来了积攒三个月省吃俭用的零钱才换来的小型鱼竿。
只是因为去年不小心听到了女孩一句“好想再钓一次鱼啊！”这之类的随口感慨。
我们从早上一直坐到下午。
从太阳从海平面升起一直到落下。
这期间我们谁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到可能随时出现的小鱼，然而还是没有收获。于是我不禁对女孩的说法起了怀疑。
“明明就是有的！有的啊！爸爸钓上来过的……”没有得到我的信任，女孩似乎真的很受伤。小巧的嘴巴一直撅着，泪珠也在眼框里打转，盈湿翘起的睫毛。
“好啦，好啦。我信还不行嘛？一定是我钓鱼技术太烂了，把小鱼都吓跑了。”我试图安慰女孩，没想到被她反咬了。
“你是笨蛋，笨蛋！连一条鱼都钓不上来！呜，笨蛋，大笨蛋！”
“我知道了……我明年会努力的！”
我来到日本不久后，就来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镇。
我白天在一家华人料理店里打工，晚上就在店里的杂货间写着不会有人看的小说。明明是以轻小说家为目标才来到日本，那时候服务员反而是我的主流身份。
女孩每个夏天来到这个小镇，我想应该是学校假期的缘故吧。
不过每年也只停留短短的一天。
我与女孩就在每年的同一个日期里逐渐了解，我们的好感也在这短短的一天天中积聚起来。
结果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我们没有钓上任何东西。破鞋子也没有。
第五年收竿后，女孩也不再骂我笨蛋追着我打了。她脸上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是小鱼搬家了。”我不忍心看她憔悴，说出了这样的话。
“小鱼也会搬家吗？”
“会的。”
“原来不只是人会搬家啊……”少女的自言自语又被我听到了。
在我幼稚的借口下，女孩居然相信了。在那之后，我为她买的钓鱼竿就再也没有从房间里拿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年龄的增长，女孩的密码慢慢被我发现了。
女孩不会长大，她永远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我没有对她提出我心里的疑惑，也许是因为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吧。
女孩其实已经死了。
早在我来到这个小镇之前就已经死掉了。
也许她就是所谓的鬼魂吧？想想真是滑稽到不行。
可我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眼前的少女总是在天真的笑。也许她也把我的一份一起笑了出来吧。
每年我们在河边散步，打水仗。夜晚，我们就燃起篝火，等待小镇烟花的升起。是日本的传统节日吧？是那个神社的祭祀活动吗？
我问女孩，女孩说她也不清楚。
整个夏天，也只有一天会燃放烟花。
一天就好。
能是在我和女孩相遇的这一天真是太好了。
女孩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总是对着噼里啪啦的花火大喊大叫。
歇斯底里般得叫着。明明爆炸声已经够响了，可总是能被女孩的嗓音覆盖住。
更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觉得那叫声刺耳，甚至和女孩一起大声叫。我明明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
我想，我们之间的联系会像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吧。会在每年的夏日相见吧。
虽然只有一天。
一天就好。
要是我没有对女孩讲出那些话的话。
在第六年烟花升空的那个夜晚，我对女孩讲出了我的故事。
十六岁，高中辍学。
向朋友亲戚借了一万块钱后，独自来到日本。
“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名震日本的轻小说家然后回来的！”
在首都机场，我向到场送行的朋友以及反对我并没有来的父母如此般立下了誓言。
那时候的我信誓旦旦，以为承诺一定会实现，然后光荣归来。
然而，现实。
几遍这个词在父母嘴中不知听了多少次，可我仍旧没有把它放在眼里。
但在下飞机的一刻起，我就开始慢慢领略到它包含在内的真实重量。
我不会日语，没有朋友，孤单一人。
有的只是毫不值钱的满腔热血和自认为出众的文采。
然而在日本，优秀的轻小说家遍地都是。
我拿什么和别人比？
什么都没有。
“我呀，已经没脸回到中国了。”在那个夜晚，我带着泪跟女孩这样说道。憋在心里多年的泪水一但出了眼眶就再也收不回来。开始决堤。
女孩从我身边站起，望向流光溢彩的天空。然后用手指着我，这样说道。
“有家却不回的人，是最不能饶恕的了！”女孩没有安慰我的意思，反而莫名其妙生气了。
那晚，女孩主动向我开口了。
在她去世后，父母带着姐姐就离开了这个充满悲伤记忆的小镇。只留一间空荡荡女孩称之为“家”的建筑。女孩没有了家，但并没有因此责怪父母。
“那我们说好了！一年……一年可能不够。两年！就两年了！”女孩背对着我，用必胜的气概对着小河宣誓。
“两年后，你给我写出来一部小说。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带着它赶紧回家！然后我也不呆在这里了！”
我点头答应了吗？
在女孩任性的宣告下，约定达成，因为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算是为了她，我也必须这样做。
要不然女孩会一直待在这里吧？
就算我死了，女孩也会一个人孤单地留在原地。陪她说话，陪她看烟花的就只有那条小河了吧。我想，就算是那条没有生命的河，也不一定愿意让女孩如此孤单吧。
“你看我带什么来了？”我把一直藏在身后的那把鱼竿拿了出来。
女孩显得很惊讶也很兴奋。
“好，最后一天了，我们一定要钓上鱼来！”女孩开口了。
一开口就是一份作战计划书。
“如果钓不上来，我就不走了！”
“唉？你怎么能耍赖呢！”本来以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事实上，钓上鱼来绝对比写一部小说要更难吧。
没有办法，我们久违得开启了静音模式。虽然没有言语呼吸的热度，可我的心脏却在不断加速，汗流不止。
这当然也不是因为是夏天的原因。
因为女孩的身子靠在了我的身上。
八年间，一直没有变化的娇小身体。
第一次靠在了我的肩膀。
百合花的香气扫过脸颊。
脑袋找了半天最舒服的姿势后，最终埋进了我的怀抱。
“天上的云朵在移动，河里的云朵也在移动唉！”女孩小声地发出了幼稚的感慨。
“因为是倒影啊。”我的回答同样很小。
我们刻意压低声音的原因肯定不是怕吓跑鱼儿这么简单了。
那是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答案。
女孩用脑袋撞了一下我的胸口，根本不疼。闭上的嘴巴似乎在说“这种事我是知道的，你当我是傻瓜吗？”这样的话。
知道就不要问嘛。
夜幕悄然降临，星辰铺满世界的时候，我们的双手不知何时牵在了一起。
这时候，浮标动了。
是我眼花了吗？
鱼竿也动了，动了好几下。我确信自己的眼睛没有因为幸福而模糊。
“上钩了！有鱼！真的有鱼啊！钓上来了，钓上来了！”我在眼睛被泪水打湿，模糊前，喊出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声。被我大音量吓醒的女孩也报以同样大声的尖叫。
“怎么办，没有带水桶！”
“你是笨蛋吗？钓鱼不带水桶来啊！”女孩虽然抱怨，脸上仍写满了喜悦。
“我没有想到真的会钓上来啊喂……”
最终充当水桶角色的是女孩的草帽。我们把草帽放到水里，小鱼就只能在草帽的范围内活动。
看了良久，少女缓缓说出口：“我们把它放了吧。”
这次我早就从少女的哀怜眼神中看出了答案。
“是啊，它也有家啊。”
就在我们挥手向它告别的同时，烟花绚烂了。
瞬间。视野里是五彩斑斓。耳廓里是歇斯底里。
我们拉着手，在篝火旁大声尖叫，声音一定可以传达云霄。
一阵疯狂后，少女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到了。这是我们的约定，是时候说再见了。
虽然我永远不想说再见。
“吶，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哦！”少女挣开我的手，一口气跑到河里，裙子的下摆已经被浸湿，然后转身回头对我大喊道。
“什么事！”我也对她大喊，虽然喉咙已经哽咽。
“我可是初中生哦！”
“什么？你不是小学生吗？”那么娇小的身躯，任谁看都会是小学生吧。
“真是失礼啊！”我们一同笑了。如果一边掉眼泪一别咧嘴也算是笑的话。
“真是对不起啊，初中生！”
“所以啊啊啊啊！！！”少女一边哭泣，一边拉长了尾音。那样的声音一把将我的心揪起。
“所以什么啊啊啊啊！”我回以同样难听的尾音。
“所以说。”少女停止啜泣，慢慢伸出右手指向我，用湿润的嗓音发出她最后一个宣告。
“我已经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啦！”
声音划破夜空，击碎了我的泪腺最后的防线。
声音划破夜空，在空气里传递着比星星比烟火更耀眼的光芒。
随后她消失在那条河里。
我冲了过去，能挽回的就只有那顶草帽。
“你已经是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了……”
号叫，呜咽，泣不成声。
被热度封住的喉咙所哭喊出来的心声，肯定谁也听不懂讲的是什么。
除了我。
除了她。
除了烟花。
除了小河。
除了那条小鱼。
除了每年都会到来的夏天。
还有许多……
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