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
赵孟（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湖州市吴兴区）人，为宋太祖之子秦王赵德芳之后。十四岁因父荫补官，试中吏部铨法，调真州司户参军，宋亡后居家致学。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南宋遗逸于江南，举荐于朝，授奉训大夫，任兵部郎中，后迁集贤直学士。至元二十九年出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仁宗即位，召集贤侍讲学士、中奉大夫。成宗延祐元年（1315），改翰林侍讲学士，迁集贤侍讲学士、资德大夫。延祐三年，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被遇五朝，官登一品，名满天下。“延祐六年辞官南归，卒封魏国公，谥文敏。
赵孟”操履纯正，博学多闻，书画绝伦，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元帝曾比之李白、苏轼（《元史·赵孟传》）。其诗清邃奇逸，多比兴寄托之作。其文兼擅众体，”随其所发而合于理“。其书兼擅众体，能”复二王之古，开一代风气“（王世贞《弇山堂笔记》）。其画”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人之雄，去其犷。“（鲜于枢《困学斋集》）。与钱选、王子中、牟应龙、肖子中、陈天逸、陈仲信、姚式等人并称”吴兴八俊“。著《松雪斋文集》十卷，有元刊本、明刻本、清抄本。《四部丛刊》本《松雪斋文集》录存赋作五篇。今有任道斌《赵孟系年》，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本赋借扇述理，咏物寄意。马积高《赋史》评价说”作者淡淡写来，毫无做作之态，而简练有风韵，也非一般作者所能及“。
炎暑时至［1］，阳乌怒飞［2］。金石为流［3］，白汗沾衣［4］。候吹纤条［5］，延爽南扉［6］。玉枕徒设［7］，桃笙安施［8］。彷徨踯躅［9］，不知所为。
于是裂轻纨兮似雪［10］，制团扇兮如月［11］。光摇怀袖［12］，凉生毛发。起遐想于青萍［13］，引清飔于天末［14］。萧然襟带［15］，凄其葛［16］。醒人肌骨［17］，袢歊如脱［18］。须臾或离［19］，中肠为热［20］。殆造物者欲解民之愠［21］，假人力以为之［22］，不然，岂天时之可夺也［23］。
复有题诗欣赏，因书奇绝［24］。障轻尘以寄恨［25］，扬仁风而言别［26］。或画乘鸾之女［27］，或误成蝇之笔［28］。白羽褵褷而自愧［29］，蒲葵比方而知劣［30］。
及乎商气应［31］，厥民夷［32］，玉露降兮百草［33］，金风生兮桂枝［34］。罗衣重拂［35］，秋兰复菲［36］。孤萤冷照，寒螀暗啼［37］。弃捐箧笥［38］，绸缪网丝［39］。班姬形中道之怨［40］，江淹赋零落之诗［41］。
嗟夫！用舍有时［42］，出处有宜［43］。惟人亦尔［44］，于物奚疑［45］？彼狐貉之御冬，岂当暑而亦悲［46］？苟行藏之任道［47］，愿俟时乎安之［48］。伊圣贤其不可见兮［49］，之二人又何知［50］！
（《松雪斋文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时至：应季节时令而到来。
［2］阳乌：太阳。传说日中有三足乌，故称。《文选》左思《蜀都赋》：”羲和假道于峻歧，阳乌回翼乎高标。“李善注：”《春秋元命包》曰：‘阳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乌者，阳精。’“怒飞：日照中天，热光四射。
［3］金石为流：烈日铄石流金。《淮南子·诠言》：”大热铄石流金，火弗为益其烈。“宋玉《招魂》：”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4］白汗：《黄帝内经》卷七：”白汗者，气为阳，其色白也。“此借喻人物高洁。
［5］候吹纤条：等候凉风吹动枝条。
［6］延爽南扉（fēi）：移居南门以迎凉爽。延，邀请，迎接。
［7］玉枕：据《本草纲目》等医书记载，玉枕具有祛热、安脑、清心等功效。
［8］桃笙：桃枝竹编的竹席。苏轼《仇池笔记·桃笙》：”柳子厚诗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宋魏之间，簟谓之笙。’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安施：何处放置。
［9］踯（zhí）躅（zhú）：踏足不前。
［10］裂轻纨：剪裁轻薄的细绢。
［11］团扇：形似圆月，称团扇；以纨所制，称纨扇；宫中多用，称宫扇。
［12］光摇怀袖：班婕妤《团扇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此谓凉风入怀袖。
［13］起遐想于青萍：遐思水上凉风起。青萍，浮萍的别称。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14］引清飔（sī）于天末：怀想天边凉风。飔，凉风。元许谦《暮过东津馆》：”清飔从东来，凉气袭我面。“杜甫《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15］萧然襟带：谓胸怀顿生清凉。萧然，空寂，清冷。襟带，胸襟，怀抱。
［16］凄其（chī）葛：顿觉衣薄身凉。葛，葛麻夏衣。《诗经·邶风·绿衣》：”兮兮，凄其以风。“《庄子·让王》：”夏日衣葛。“［17］醒人肌骨：清凉入骨，神清气爽。
［18］袢（fán）歊（xiāo）如脱：暑热疾速脱走。袢歊，暑热炎气。脱，逃离。
［19］须臾或离：溽热瞬间离去。
［20］中肠为热：谓内心对团扇产生感激之情。秦观《幽眠》：”忽忽竟何就，念之动中肠。“杜甫《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21］造物者：创造万物之神。解民之愠：解除民病。《孔子家语·辨乐解》：”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22］假人力以为之：谓借人力制团扇祛除暑热。
［23］岂天时之可夺：岂能改变四季交替之规律。
［24］因书奇绝：团扇因题诗书法优美更加奇绝。
［25］障轻尘以寄恨：意为用团扇遮蔽脸面以示躲避俗尘，借以表达心中不平之气。《晋书·王导传》：”时（庾）亮虽居外镇，而执朝廷之权。既据上流，拥强兵，趋向者多归之。导内不能平，常遇西风尘起，举扇自蔽，徐曰：‘元规尘污人。’“［26］扬仁风而言别：意为临别赠扇，寄寓扬仁风救黎庶愿望。《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太傅谢安赏（袁）宏机捷辩速，自吏部郎出为东阳郡，乃祖之于冶亭。时贤皆集，安欲卒迫试之，执手将别，顾左右，取一扇而赠之。宏应声答曰：‘辄当奉扬仁风，慰彼黎庶。’合座叹其要捷。“唐高湘《和李尚书命妓饯崔侍御》：”谢安春洛饯袁宏，千里仁风一扇清。“［27］画乘鸾之女：意为团扇因绘有仙女乘凤图而更增情致。据《列仙传》载，春秋时秦萧史善吹箫，穆公女弄玉慕之，穆公遂以女妻之。史教玉学箫作凤鸣声，凤凰飞止其家，夫妇俱乘凤凰升天而去，后人常用作扇面画题材。江淹《和班婕妤咏扇诗》：”纨扇如团月，出自机中素。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叶梦得《贺新郎》：”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陈子龙《古意和舒章》：”本为清风多，非爱乘鸾女。“［28］误成蝇之笔：谓扇画技艺精湛，妙笔生花，栩栩如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四：”杨修与魏太祖画扇，误点成蝇。“另《晋书·王羲之传》：”王献之善丹青，桓温尝使书扇，笔误落，因画作乌驳牸牛，甚妙。“［29］白羽褵（lí）褷（shī）而自愧：谓白羽扇被热气濡湿，自愧不及纨扇。褵褷，羽毛初生时濡湿黏合貌。
［30］蒲葵比方而知劣：谓蒲葵扇与纨扇相比，显得粗糙质劣。蒲葵扇，俗称”芭蕉扇“，多为普通人士使用。白居易《小池》：”坐把蒲葵扇，闲吟三两声。“比方，比较。
［31］商气应：秋气来临。古以五行配五音和四季，商音为金主秋，其声凄厉与肃杀之秋气相应，故称。贾岛《古意》：”商气飒已来，岁华又虚掷。“［32］厥民夷：百姓热疾消除。厥（jué），句首语助词。夷，太平，平安。
［33］玉露降兮百草：秋露降于百草。玉露，西方为秋而主白，故称秋露为白露或玉露。《逸周书·时训》：”立秋之日，白露降。白露不降，民多邪病。“［34］金风生兮桂枝：秋风吹动桂枝。金风，西方为秋而主金，故称秋风为金风或西风。《逸周书·时训》：”立秋之日，凉风至。凉风不至，国无严政。“［35］重拂：谓再次拂尘而收藏。周邦彦《齐天乐·秋思》：”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36］复菲：谓重新发叶而飘香。
［37］寒螀（jiāng）：秋蝉。《尔雅·释虫》郭璞注：”寒螀也，似蝉而小，青赤。“《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晁补之《洞仙歌》：”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38］弃捐箧（qiè）笥（sì）：弃掷到竹箱中。箧笥，收藏物品的小竹箱。
［39］绸缪（móu）网丝：被尘网所缠绕。绸缪，缠绵貌。刘禹锡《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明年入怀袖，别是机中练。“［40］班姬形中道之怨：班婕妤借团扇被弃表达恩宠有始无终的哀怨。班婕妤《团扇歌》：”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41］江淹赋零落之诗：江淹借团扇被弃表达青春年华易逝的感慨。江淹《和班婕妤咏扇诗》：”彩色世所重，虽新不代故。窃愁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42］用舍有时：重用和舍弃，随时令而决定。
［43］出处有宜：仕进和退隐，随时宜而选择。《周易·系辞上》：”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44］惟人亦尔：在人也是如此。
［45］于物奚疑：在物毫无疑问。
［46］当暑亦悲：谓狐裘在冬季备受宠爱，在暑夏亦会因无用而被弃。
［47］苟：姑且，暂时。行藏任道：用行舍藏，与时进退。《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卫灵公》：”邦有道则任，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48］俟（sì）时：等待时机。安之：安于时命。《庄子·德充符》：”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49］圣贤：此指孔子和庄子。
［50］之二人又何知：谓眼光短浅者怎知晓志存高远者的怀抱。《庄子·逍遥游》：”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评此赋首段渲染溽热难耐。”白汗“、”玉枕“、”桃笙“之素雅物境，衬映出人物的雅洁情怀。二段叙说以扇驱暑。因热思扇，扇至热除。身凉而肠热，感造物而思民愠。承接递转，层进层深。三段赞纨扇精美高雅。扇上有诗，诗为绝书。或画乘凤仙女，或点成蝇之笔。可以遮俗尘，可以扬仁风。既绘形状物，又赋意寄怀。四段感慨秋来扇弃。金风玉露，秋兰秋蝉。婕妤怨弃，江淹悲时。以秋景衬悲情，以弃扇喻才士，显见身世之叹。尾段借物明理。秋扇已见弃，狐裘亦自悲。用舍行藏，于物不疑，于人同理。君子怀才待时，小人徒自悲伤。节候自酷夏到凉秋、由暑热至冷寒，情感自心燥到神爽、由怨叹至澹然，自慰自悟中更见自矜自励，终不落悲秋怨愤窠臼。
（赵红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