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祖籍洛阳（今河南洛阳市）。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上舍生甲科，授开德府教授。宣和五年（1123）擢太学博士、著作佐郎，后谪为陈留酒税监。南渡后，避乱湖北、湖南、广西、广东、福建、浙江等地。高宗建炎四年（1130）召为兵部员外郎，绍兴年间，历任中书舍人、吏部侍郎、翰林学士。张浚秉政，为参知政事。因病引退，病逝湖州。
方回《瀛奎律髓》称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江西派“三宗”。但其诗“虽源出于豫章，而天分绝高，工于变化，风格遒上，思力沉挚，能卓然另辟蹊径”（《四库全书·简斋集提要》）。前期之作，“体物寓兴，清邃超特，纡余闳肆，高举横厉，上下陶、谢、韦、柳之间。”（陈嵲《陈公资政墓志铭》）南渡后诗文，“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乃往往突出古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赋仅存四篇，以咏物为主，立意新奇，寓意丰富，语言精警。有《简斋集》十六卷，南宋胡穉编为《增广笺注简斋诗集》三十卷，附《无住词》一卷，有元、明、清刻本。《四部丛刊》据瞿氏铁琴铜剑楼旧藏元刻本影印。今有中华书局1982年版吴书荫点校《陈与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白敦仁《陈与义集校笺》。
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宣和四年（1122）陈与义丁母忧，客居汝州，结缘觉心，二人作诗论画，交谊甚厚。《简斋集》有《以石龟子施觉心长老》《次韵天宁老见贻》《心老久许作画未果以诗督之》《留别心老》等诗作。觉心“善画草虫，后工山水”（夏文彦《图画宝鉴》卷三），陈涧上称之曰：“虚静师所造者道也，放乎诗，游戏乎画。如烟云水月，出没太虚。所谓风行水上，自成文理者也。”（邓椿《画继》卷五）本赋即为借画明道、论画谈禅之作。
天宁堂中［1］，黄面老禅［2］。四海无人［3］，碧眼视天［4］。有一居士［5］，山泽之仙［6］。结三生之习气［7］，口不停乎说山［8］。聊寄答于一笑［9］，夜乃梦乎其间。
重岩复岭，蔽亏吐吞［10］。纷应接其未了［11］，万云忽其归屯［12］。乱晦明于俄顷［13］，存十二之峰峦［14］。有木偃蹇［15］，樵斤所难［16］。饱千霜与百霆兮［17］，根不动而意安［18］。淡山椒之寒日［19］，送万古以无言［20］。彼飞鸟其何知［21］，方相急而破烟［22］。须臾变没［23］，所见唯壁。有木上座［24］，梦中侍侧。问上座以何见，口不能于啧啧［25］。岂彼口之真无，悟前境之非实［26］。管城子在旁［27］，代对以臆［28］。
忽风雨之骤过，恍向来之所历［29］。此其画耶？则草木禽鸟皆似相识［30］。抑犹梦耶［31］？则已见囿于笔墨之迹矣［32］。居士再至，问以此故。复寄答于一笑，持画疾去。
（《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天宁堂：汝州天宁寺，在今河南省鲁山县。据宋邓椿《画继》：觉心，字虚静，俗姓不详。出生于嘉州夹江（今四川乐山市夹江县）富裕农家，弃妻抛子出家，“游中原，住叶县东禅及州之天宁、香山三大刹，兵乱还蜀。”嘉靖《鲁山县志》：“天宁，一名院家峪寺，为香山寺下院。”
［2］黄面老禅：《增广简斋诗集》胡穉笺注：“翠岩（禅寺）称释迦为’黄面老‘。”宋释道元《景德传灯录》：“僧问：’如何是佛？‘师曰：’黄面底是。‘”佛像多用金粉涂面，故禅林戏称释迦牟尼为“黄面老”，也用以尊称得道高僧。
［3］四海无人：目空四海，指眼界高胸襟广。苏轼《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
［4］碧眼视天：清高不涉尘俗。《景德传灯录》：“胡不下山教化众生，在山上自视霄汉作么？”宋普济《五灯会元》：“黄头老子张得口，碧眼胡僧开得眼。”西人眼眸碧色，故可指称释迦牟尼或得道高僧。
［5］居士：梵语“迦罗越”的义译，指居家修佛，受“三归”和“五戒”者。此为作者自称。
［6］山泽之仙：远离尘世的仙客。司马相如《大人赋》：“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臞。”
［7］结三生之习气：谓天性爱好山水，未能完全超凡脱俗。结，聚合，凝聚。三生，佛语指前生、今生、来生。习气，佛语指烦恼的残余成分。一切烦恼皆分现行、种子、习气三者。既伏烦恼之现行，且断烦恼之种子，尚有烦恼之余气，现烦恼相，名为“习气”。《维摩经》：“天女散花维摩室，至菩萨皆落，至弟子即着。摩诘云：’结习未尽，花落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身。‘”
［8］说山：指品评觉心山水画。
［9］寄答于一笑：指觉心以意味深长的微笑作答。暗含“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之典，谓至高至妙的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10］蔽亏吐吞：指高山遮蔽日月，半隐半现。《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李善注：“张揖曰：’高山拥蔽，日月亏缺半见也。‘”吐吞，比喻出纳、隐现、聚散等变化之状。
［11］纷：纷纭变幻。应接未了：应接不暇。
［12］归屯：谓云气聚集。
［13］乱：弥漫变化。晦明：阴晴明暗。
［14］存十二峰峦：谓奇峰耸立云端。十二峰，本指巫山登龙、圣泉、朝云、望霞（神女）、松峦、集仙、净坛、起云、飞凤、上升、翠屏、聚鹤十二峰。
［15］偃（yǎn）蹇（jiǎn）：高耸貌。
［16］樵斤所难：砍柴的斧子难以伤害它。
［17］饱：饱经，饱受。霆（tíng）：霹雳，迅雷。
［18］意安：神情姿态安闲。
［19］淡：宁静地迎候。山椒：山顶。《说文》：“山顶曰巅，亦曰椒。”寒日：冬日。“寒”字原文缺，据黄丕烈校元刻本补。
［20］送万古以无言：默默无语，挺立万年。
［21］彼飞鸟其何知：谓生命短暂的小鸟难以知晓万年古树的胸怀。《庄子·逍遥游》：“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22］相急：竞相。破烟：冲破云烟。
［23］变没：变幻隐没。
［24］木上座：指禅僧行脚时随身携带之柱杖。《景德传灯录·杭州佛日和尚》：“夹山又问：’阇梨与什么人为同行？‘师曰：’木上座。‘曰：’他何不来相看？‘师曰：’和尚看他有分。‘曰：’在什么处？‘师曰：’在堂中。‘夹山便共师下到堂中，师遂去取得柱枝（即柱杖）掷于夹山面前。”苏轼《送竹几与谢秀才》：“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
［25］啧（zé）啧：象声词，形容声音轻细如鸟虫鸣，也表示赞叹惊异。
［26］前境：指梦中山水。
［27］管城子：毛笔的别称。韩愈《毛颖传》以寓言手法称毛笔为“管城子”。
［28］对以臆：以胸臆为答，谓只能会之以心，不可言传。《文选》贾谊《4鸟赋》：“4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李善注：“请以臆中之事以对也。”
［29］恍向来之所历：从所经历的幻境中猛然惊醒。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恍惊起而长嗟，失向来之烟霞。”
［30］皆似相识：谓似是现实中所亲见亲历。
［31］抑：或是，还是。
［32］见囿于笔墨：谓草木禽鸟实为墨笔所描摹。见囿，被局限、拘泥。
评此赋首段写“山泽居士”与“黄面老禅”谈论山水。居士“口不停说”，禅师“寄答于笑”，人物神貌心性毕现。二段先写梦中的山水。体物为虚，写意是实，梦境与画境冥化无痕。饱经风霜雷电仍安然挺立的“偃蹇之木”，既是“画眼”，更是“画意”所在。再以“手杖不能言”和“毛笔对以臆”的寓言手法，写梦中的“冥悟”，自然山水、梦中山水、画中山水，三境浑然莫辨，其真幻虚实唯有心领神会。尾段写由梦中回到现实，但神思仍沉浸在“画耶？梦耶？”的恍惚疑惑之中。结句以“居士再问”而“觉心复笑”回应篇首，深得“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之旨趣。刘辰翁评此篇云：“语精妙，意融缛。小赋若此，殆胜建安。”（《须溪先生评点简斋集》）（赵红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