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桂影沉夜［1］，桐声响秋［2］。既感物之可感，又忧人之所忧。其有穷征绝塞［3］，远戍他州，念百战之已老，若数奇之不侯［4］，如李广、班超之徒［5］，闻此之声，安得不发怒而眉愁［6］！其有缱绻河梁［7］，投老遐陬［8］，思故国之越吟［9］，作他乡之楚囚［10］，如李陵、苏武之徒［11］，闻此之声，安得不涕雪而泪流！或有遭时摒斥［12］，与世沉浮，逐汨罗之渔父［13］，盟江上之沙鸥［14］，如屈平、贾谊之徒［15］，闻此之声，安得不念愤而怀羞［16］！或有随牒千里［17］，寄情一邱［18］，动莼鲈之佳兴［19］，赋松菊之西畴［20］，如渊明、季鹰之徒［21］，闻此之声，又安得不神往而形留［22］！或有萤雪案前［23］，风雨床头［24］，誓击楫以自励［25］，痛枕戈之未酬［26］，如刘琨、祖逖之徒［27］，闻此之声，又安得不命咎而时尤［28］！又有闺房荡子［29］，江湖远游，倚日暮之修竹，望天际之归舟［30］，如潇湘、湓浦之妇［31］，闻此之声，又鲜不寓心于伉俪［32］，托兴于绸缪［33］！或又有月冷金殿［34］，霜凄锦裘，恨敝履之已弃［35］，悲纨扇之不收［36］，如长门、卓郡之人［37］，闻此之声，又鲜不寄言于赋咏［38］，属意于悲讴［39］！
凡若人兮［40］，此心何求？是亦犹闻乌而唾［41］，闻鹊而喜［42］，闻子规而思归［43］，闻邻鸡而思起［44］。非无故而偶然，盖不能以自已［45］。而况于斯，云胡不以［46］？然则衡阳以北［47］，代地以南［48］，千万人之心不同，又岂一人之心可拟是［49］！盍不玩羲经之渐陆兮［50］，思出处之大义［51］，咏周雅之集泽兮［52］，味还定之深旨［53］？或讶其所闻者一［54］，而所思者殊，则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55］！”
（《可斋杂稿》卷二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桂影：月影，传说月宫有桂树，故云。
［2］桐声：梧桐叶落之声。古语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之说。
［3］穷征：无数次征战。
［4］数奇不侯：运数奇而不偶，未能得到封赏。《汉书·李广传》：“以为李广数奇。”颜师古注：“言广命只不耦合也。”王维《老将行》：“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5］李广：西汉名将。曾任上谷、上郡、陇西、北地、雁门、云中、右北平郡守，与匈奴作战四十馀年，“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元狩四年（前119）随卫青击匈奴，因迷路失战机，耻于“对刀笔之吏”，愤而自刎（见《史记·李将军列传》）。班超：东汉名将。永平十六年（73）从窦固击北匈奴，奉命出使西域三十一年，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永元十四年（102）因年老乞归，至洛阳病逝。
［6］发怒眉愁：怒发冲冠，愁上眉梢。
［7］缱（qiǎn）绻（quǎn）河梁：在河桥之上依依惜别。李陵抗击匈奴，兵败投降。苏武归汉，李陵送别。《文选》卷四一及《艺文类聚》卷三〇载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初学记》卷一八及《古文苑》卷四载苏武《别李陵》：“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但学者多疑是六朝人伪作。
［8］投老遐陬（zōu）：在偏远角落终老。
［9］故国越吟：谓身在异乡思念故国。典出《史记·张仪列传》：“越人庄舄仕楚执圭，有顷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人也，今仕楚执圭，富贵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
［10］他乡楚囚：谓被拘异乡不忘家国。典出《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问其族，对曰：’伶人也。‘使之与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
［11］李陵：西汉名将，李广之孙。天汉二年（前99）率兵五千出居延北千馀里击匈奴，匈奴以兵八万围之。终因矢尽粮绝，援兵不至，战败而降，元平元年（前74）年病逝。苏武：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出使匈奴被拘，被徙北海（今俄罗斯境贝加尔湖）牧羊，吞雪食毡，十九年后始得归汉。
［12］遭时摒斥：被所处时代排斥。王充《论衡·命义》：“遭者，遭逢非常之变。若成汤囚夏台，文王厄牖里矣。”
［13］汨（mí）罗渔父：此指被贬谪流放之人。典出《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14］盟沙鸥：以鸥鸟为盟友，喻超尘退隐。《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李白《赠王判官》：”明朝拂衣去，永与白鸥盟。“［15］屈平：屈原，名平，字灵均。贾谊：汉初著名政治家。汉文帝召为博士，超迁太中大夫。主张在天下大定之时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更法令，为周勃、灌婴等重臣所忌。文帝三年（前177）贬为长沙王太傅，有感于屈原忠而见疏，作《吊屈原赋》以自喻。
［16］念愤怀羞：含恨抱羞。
［17］随牒（dié）千里：远仕他乡，官职低微。《汉书·匡衡传》：”匡衡材智有馀，经学绝伦，但以无阶朝廷，故随牒在远方。“颜师古注：”随牒，谓随选补之恒牒，不被超擢者。“［18］寄情一邱：寄情山水，归隐山林。《太平御览》七九《符子》：”吾将钓于一壑，栖于一丘。“《汉书·叙传》：”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NFDCD圣人之罔，不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19］动莼（chún）鲈（lú）之佳兴：兴归隐故乡之念。《晋书·张翰传》：”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20］赋松菊之西畴：陶渊明《饮酒二十首》：”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归去来兮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21］渊明：陶渊明，一名潜，字元亮。曾为彭泽令，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耕。季鹰：张翰，字季鹰。曾任大司马东曹掾，因时政纷乱，为避祸辞官归乡。
［22］神往形留：身虽在，心已往。魏郭遐叔《赠嵇康》：”驰情运想，神往形留。“［23］萤雪案前：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形容勤奋苦读。《晋书·车胤传》：”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文选》李善注引《孙氏世录》：”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清介，交游不杂。“［24］风雨床头：谓在逆境中不忘志向。唐曹唐《勖剑》：”生怕雷霆号涧底，长闻风雨在床头。“［25］击楫：《晋书·祖逖传》：”帝以逖为豫州刺史，渡江北伐苻秦，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后用以表示报国壮志。
［26］枕戈：《晋书·刘琨传》：晋刘琨与祖逖为友，与亲旧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耳。“后用以表示杀敌心切。
［27］刘琨：东晋大将。愍帝时任大将军，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晋室南渡，任侍中太尉，坚持在北方抗敌，立志恢复中原。后被幽州刺史段匹6杀害。祖逖（tì）：东晋大将。晋室南渡，任徐州、豫州刺史、奋威将军，收复黄河以南大部土地。因北伐大业难成，忧愤而死。
［28］命咎（jiù）时尤：咎命尤时，责怪时命不济。
［29］闺房荡子：闺中思妇与离乡游子。《古诗十九首》之二：”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30］天际归舟：眼望船帆，心盼游子。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间辨江树。“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31］潇湘：潇水源出湖南蓝山县南九疑山，北流零陵与湘水汇合，称潇湘。湓浦：湓水源出江西瑞昌县西南湓山，东流经九江城，北流入长江，入江口称湓浦。
［32］寓心伉（kāng）俪（lì）：期盼夫妻团圆。
［33］托兴绸缪（móu）：感念殷勤缠绵。
［34］月冷金殿：谓宠爱时金屋藏娇，失宠时被弃冷宫。班固《汉武故事》：”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35］敝履已弃：谓弃之如破鞋。《孟子·尽心上》：”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履也。“［36］纨扇不收：谓弃之如秋扇。汉成帝初宠班婕妤，后又幸赵飞燕，班婕妤被弃长信宫，曾作纨扇诗以自伤悼。
［37］长门：长门宫。《汉书·外戚传·孝武陈皇后》：汉武帝即位，”立为皇后，擅宠骄贵，十馀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妇人媚道，颇觉。元光五年，上遂穷治之，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卓郡：卓姓望族，此指卓王孙女卓文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传情挑其心，文君随相如私奔结为夫妇。《西京杂记》卷三：”相如又欲聘茂林人女为妾，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38］寄言赋咏：借赋文抒发怨情。《乐府解题》：陈皇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相如为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39］属（zhǔ）意悲讴：借诗歌寄托悲思。班婕妤《怨诗》：”新制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卓文君《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40］若人：像以上这些人。
［41］闻乌而唾：古人认为，乌鸦叫，主凶兆；唾口水，可免灾。汉焦延寿《易林》卷一《坤之蒙》：”城上有乌，自名破家。招呼鸩毒，为国患灾。“卷七《大过之涣》：”乌鸣庭中，以戒凶灾。重门击柝，备忧暴客。“［42］闻鹊而喜：《禽经》：”仰鸣则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灵鹊喜事》：”时人之家，闻鹊声，皆为喜兆，故谓灵鹊报喜。“［43］闻子规而思归：《禽经》：”春夏有鸟，如云‘不如归去’，乃子规也。“子规亦名子归、杜鹃。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44］闻鸡思起：公鸡应时而鸣，故用以报晓催起。《晋书·祖逖传》：”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45］不能自已：无法自我克制。
［46］云胡不以：如何不然，为何不是这样。
［47］衡阳：即今湖南衡阳市。相传雁至衡阳回雁峰即止。杜甫《归雁》：”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48］代地：代州，即今山西代县、繁峙、五台、原平等县境。代县西北有雁门山。《山海经·海内西经》：”雁门山，雁出其间。“［49］拟是：揣度其心。
［50］玩羲经之渐陆：玩味《周易·渐》之义理。相传伏羲作八卦，故称《易经》为羲经。《周易·渐》以”鸿渐于干、渐于磐、渐于陆、渐于木、渐于陵“喻人动静得位，顺时应势。
［51］思出处大义：思考进退之正道。《周易·系辞上》：”君子之道，或出或处。“［52］咏周雅之集泽：吟咏《诗经·小雅·鸿雁》之篇章。《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毛传：”鸿雁知避阴阳寒暑。“［53］味还（huán）定之深旨：分辨体味动静合时之深意。还，往复。定，静止。
［54］讶：惊讶，惊奇。所闻者一：谓听到的仅是雁鸣而不能体味其深意。
［55］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语出《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评赋文第一部分，抒写故国之思。以秋雁自北向南的路线，纵向贯通，思绪由古至今，及于北方故国和南宋朝廷。深情追忆汉唐盛景，寄托故国黍离之悲情，表明不为稻粱谋的高远志向。第二部分，抒发失路之慨。以闻秋雁哀鸣而推想众人之思，横向开拓，涵括英雄志士和思妇游子。为功高不封远谪他乡者鸣不平，以身处逆境志存高远者相自励，借佳人被弃抒发怀才不遇的失意情怀。第三部分，申纾孤高情志。在人之常情与一己之心的对比中显现孤寂情怀，于顺时应势以静待动的思悟中隐含期待，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申志结篇。全文紧扣”闻雁“落笔，”因人情“而”载想物意“。运用丰富的想象联想和拟人状物手法，缘物思人，推人及物，”既感物之可感，又忧人之所忧“，雁之鸣与人之思绾合无间，贯通一体。
（赵红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