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绝不是一段舒适的旅程,烽烟和刀剑裹挟着野心和杀气、软弱和自私,而那眉波婉转的女子,就走在这样荆棘丛生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彷徨无计,一路低回悲凉。微尘般的生命,经不起一阵风的洗礼,就被裹入那混乱而狂热的历史章节,从此飘飘荡荡,没有归期。
她本是烟雨红颜,可此时却再也看不到江南扁舟上的悠闲,再也听不到江南风中的紫竹幽幽,她的耳边马蹄声四起,刀剑碰撞出惨白的光,照得人间纷乱。可她逃不出那样的旅程,她已经上路。尽管她无意走那样萧瑟的路,但是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来不及收拾行囊,来不及扯下一段江南的月光和水波,就被推到了那股洪流里,从此幽怨地走走停停,那未知的路途比江南更远。
琵琶声声,将夜空梳理得格外凝重惨淡。一个娇弱的身影在月光下轻轻拨动弦音,而一个王朝就在这样哀婉的琵琶声里,慢慢沉落。长夜对于整个人间来说只是瞬间的幽暗,而对于这个远离故土,身陷牢笼的悲伤女子,却是漫长的寂寥。江南是远方不可触摸的一袭烟云,她手中触摸到的只是北方冰冷的夜色。夜,越来越深;人,越来越凉。
就在她消魂的琵琶声里,李自成的起义军已经越过宁武关、居庸关,直逼京师;而满清军队也从东北面发起进攻。大明王朝被困得气息奄奄,以往所有的威赫和壮美,都归结为此刻朝堂之上君臣的战战兢兢、默默无语。他们已经找不到方向,刺鼻的烽烟已经弥漫在紫禁城的上空,马蹄声响彻人间每一个角落。一个王朝最后的段落,被战火熏得一片泛黄,而这泛黄的背景下,生命在茫然无际地找寻阳光。
历史总是这样冰冷,越软弱,越受欺凌。当大明朝只剩下一片风雨中的悲悲切切,朝廷只好命令曾因失守宁远被连降三级的吴三桂以总兵身份统领大军镇守山海关。吴三桂能骑善射,勇武过人,那次被降职不是因为他没有军事头脑,而是明朝那些草包军队根本抵挡不了洪水般的清军。于是被降职以后,他加紧操练兵马,使他的部下成为一支劲旅。可是朝廷此时用他,却分明有几分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毕竟那时候不仅有清军觊觎大明朝万里河山,还有李自成横行无阻地向京城奔袭而来。
山海关。吴三桂。他们是清军打开明朝大门的最后一把锁。谁能料想,这把锁最终自己脱落,让那扇大门敞开,也让大明秀丽的山河毫无阻拦地呈现在满清军队面前。历史的玩笑总是冒着寒气。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把最后的堵住押到山海关和吴三桂身上了。吴三桂迅速成为京城那些噤若寒蝉的孱弱文臣拍马屁的对象。在他离京赴任前,他们都争着为他设宴饯行。其中就包括田弘遇。就在那场筵席上,吴三桂一双鹰眼立刻发现了清新脱俗的陈圆圆。当时她一袭白裙,如轻云出岫,清婉的歌声、泠泠的琵琶、轻柔的舞蹈,让吴三桂心醉神迷。陈圆圆就是有这种魔力,只需一个回眸,一个浅笑,就能绚烂整个人间。吴三桂醉了,然后整个山河都跟着醉了!
田弘遇久在官场,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极好的。从吴三桂那痴迷的眼神他早已看出,这即将赴任山海关的将军,对陈圆圆有意。于是主动奉送,当然,他的交换条件很简单,我送你美人,你保我安全。看着面前那个长袖善舞、风情无限的女子,吴三桂一口答应。他没理由不答应,有人烽火戏诸侯,有人舍弃万里江山,只为美人一笑,而他得到陈圆圆,只需要保田弘遇一家周全,这是多么划算的买卖!当然,美人他带走了,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他无法保证。
那场交易进行得那样顺其自然,却分明散发着一种怪异的味道。陈圆圆在他们眼中只如一件珍奇,拿出来陈列在买家面前,然后谈个价钱就完成了交易。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陈圆圆也是一个生命。在他们眼中,陈圆圆就是再美丽,也只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既然这身份已定,那就可以任意施为。这就是那个年代寒气凛然的章法。
陈圆圆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吴三桂的小妾。尽管吴三桂为她举办了盛大的纳妾仪式,尽管吴三桂对她百般怜惜,可她又怎能感觉到人世的温暖?人们只是垂涎她的美色,如此而已。对她内心深藏的那份凄凉,无人问起。那时她必须独自面对萧瑟秋天和落雪冬天,无人走过那片天地,留下一些足印,刻下一些符号。
红尘是一望无际的暗叹!她已经向我们走来,在吴三桂的府上,在那些琵琶声呜咽的长夜。除了如皋公子冒辟疆,她不愿做任何人衣袖上的微尘,可此时的她却身不由己,她以小妾的身份,缀在吴三桂的名字上。
那一夜的旖旎,迎来的是黎明时分队伍开拔的号角。吴三桂必须离开身边这个软玉般的女子,去风沙茫茫的山海关,为颤抖的大明江山守住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
吴三桂走了。他的前面是山海关,还有满清大军鹰隼般犀利的眼神、狂躁不安的马蹄声。陈圆圆留在了京城。她从未走出寂寥,即使那夜吴三桂百般温柔,却也只如夜空轻云飘过。一颗心早已沉默,人间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她只是茫然地经历着,等待一个季节,将她所有的悲愁收起,然后走向夕阳的温暖。
不久后,李自成的起义军就攻入了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寿皇亭上,保持了一个帝王最后的尊严。可是大明王朝的所有尊严和记忆,却被踩得支离破碎。李自成建立了大顺王朝,这个昙花一现的所谓王朝,只留给人们一段晦涩的回忆。
起义军攻下北京以后,自然要扫清明朝那些遗臣,于是在那场清扫行动中,李自成手下得力干将刘宗敏掳走了陈圆圆。是的,她只是一片黄叶,无论谁都可以捡起来,赏玩一番,然后弃之荒野。吴三桂没有丢弃她,可她却成了刘宗敏的侍妾。怪她倾城的容貌,还是怪男人丑恶的嘴脸,历史似乎从来不说实话。
也有人说,当时是李自成夺走了陈圆圆。其实无论是刘宗敏还是李自成,甚至是吴三桂,都只不过是她生命中无需出现的过客而已。经过那些生命,她只是惨然地笑,送他们一曲琵琶,几段歌声,然后独自走回到自己内心的天地,独自悲欢,无论那里是彩虹还是雨雪,无人知晓。她也无需告诉任何人,她只是秋天最美的叶子,为人间添上一些色彩,无论谁拾起,也不能给她梦里的江南。
悲伤与狂欢,都在她琵琶声中,只是流年默默无语,人世驳杂万千,她在她的田园里安坐,手捧一束月光,静如莲花。
李自成抓了吴三桂全家,逼着吴父吴襄写信劝降吴三桂。吴三桂很清楚当时的局势,大明王朝已经无力起死回生,他实在没必要独自为那死去的朝廷举起招魂幡。可是在他决定投降的时候,他却听到了陈圆圆被刘宗敏霸占的消息。那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怎么可以睡在别人的身边?吴三桂不禁怒火中烧。
于是,山海关打开了。那一天,寒风从山海关外猛烈地吹到关内,吹到北京,吹到江南。吴三桂做了自己的选择,无论他是否只为红颜而放弃一个将军应有的尊严和气节。那一刻,他放弃了家人,放弃了大明王朝,而这一切只为一个倾世红颜,至少人们是这样看,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