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流水,几片白云,就将苍白的红尘俗世装点得诗意盎然。生活是一页素纸,你可以在上面画绿草红花,也可以在上面画斜阳炊烟,但是我们往往在上面画上奔忙的背影。于是,生活对于不同的人,就显示出不同的色彩,不同的韵味。
一些人选择居庙堂之高,一些人选择处江湖之远,一些人在苦苦寻觅内心的安谧,一些人却早已安坐在山水之间。其实,我们向往的远方未必有最美的风景,当你放下一切,用一双清透的眼睛看世界,就会发现,原来只要仰头就能看见无边的蓝;只要低首就能看见水的清幽。可是我们总是在尘世里走得太远,心总也静不下来。
不管沧桑如何变幻,我们总能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将一颗安静的心安放在那里,然后用孩子般的眼睛去看世界。于是,世界的喧嚣不见了、俗念不见了、迷惘不见了。那里未必真的有青山绿水,可是你已经将山水种在心里,须知,心是最大的容器,能容得下满世界的风雨和烟云、山水和春秋。而我们的心中经常装满了不安和挣扎、激流和困顿。这些东西装得越多,生活便越黯淡苍白。
我们都记得,在三百多年前的大地上,烟尘滚滚,战火蔓延。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可就在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混乱年代,有那么一个女子,行走于山水之间,满载着一怀悠然。她叫董小宛,你会在蓦然间发现,原来她曾是个烟花女子。你也会在蓦然间发现,原来她是个贤惠的小妾。但你最先发现的,一定是那个在云天下、水波里倒映着的姽婳身影,还有那些被云水浸润了的淡淡琴声。而当她看到你,只是淡淡一笑,然后走向更远的山水,飘飘荡荡,走得那样清幽。
你不应打扰那样的清幽,就像她从未打扰这世界一样。董小宛静静地来到人间,然后静静地离去,似乎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人们只记得她曾在秦淮河畔弹琴,曾在半塘河畔赏景,然后又回归到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就那么一晃之间,她走过了红尘,似乎从未惊起过一只飞鸟,惊落过一片秋叶。
可就这样轻轻地走过,尘世间就多了一幅画面,衣袂飘飘,扁舟一叶,琴声淡淡,云水悠悠。她从来都是那样安静,只需一段月光、一抹斜阳,就能让她回归到心底最远的安详和静谧。她就那样静静地走,好似一缕清风,走过人间,向所有打过照面的事物招手微笑,然后走向自己的天涯海角,走向永远的静默。
那时候的江南,风尘中赫然映着很多名字,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她们都曾让江南的山水更加柔媚,但是她们最终都没能回归到家庭。那时候,人们只允许她们绽放在秦楼楚馆之间,自从她们走上那条路,将欢笑献给别人,她们就注定低人一等。无论她们有多少才气,有多少情致,人们都会冷冷地望着她们,似乎总想将她们碾为齑粉。可是一方面,很多人又忍不住走向青楼,看那些红颜一笑。在这样混乱逻辑的支配下,烟花女子纵然与那些文人雅士情深意笃,也只能携手游荡于江湖之间,她们很难走向他们的家庭。而董小宛,却突破了这一桎梏,与生俱来的大家闺秀气质,还有那份难以比拟的清雅,让她走出青楼,走向柴米油盐,仍旧那样风采迷人。
从半塘到秦淮河,董小宛从未改变的是那份诗意情怀。无论是山水还是云月,对她而言都是值得驻足欣赏的,她的心中充溢着温柔。一个内心温柔的人总能在温柔的事物中找到落脚点。而一旦我们将心中的尘埃和渣滓抛掉,那些山,那些水,甚至是那些风雨,都会呈现出温柔的特质。人,就应当诗意地生活。我们未必都有机会将生命安放在山水泉林之间,但是至少,我们心中应当有一份天真,一份纯净。我们的窗前有斜阳和彩霞、蓝天和白云,只需静下来抬头一望,就能在尘埃里走出来,走向心灵的安逸。
只不过,我们可以选择生活,却无法选择生活的路。董小宛的一生,充满了诗意,却也充满了萧瑟。与那些多舛命运相比,风尘岁月甚至不值一提。她是那样孤傲的女子,即使身处青楼也能守着心中的草色烟光,青楼对她来说只是一片烟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要素手一挥,那些陪笑的生活便尘埃落地、一阵风就吹散了。可是命运却给了她太多波折。而最后的波折,终于将她送给一弯秋月的凄凉。红颜薄命,如此而已。
但是她走的时候很安详。那一生,她深深地爱过,爱崔嵬的山,爱灵秀的水,爱自在的云,爱清婉的月,也爱那正直、傲然的才子。她的爱,清晰而华美,深挚而淡雅。于是,当我们隔着尘世的风烟望过去,就能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从青楼出来,悠游于湖山之间,尽收人间一切美景,然后回归到平淡的家庭生活,却又在平淡中书写了一段别样的悠然。这便是董小宛,凄美也动人。
生如夏花,逝如秋叶。也许只有像董小宛这样的生命,才能将生命刻画得那样绚烂,而在离去的时候,又那样静美。生命的质量,从不以长短来评判,也不以地位高低来衡量。那些静美而短暂的生命,反而能够绽放绚丽色彩。董小宛在最美的年华里,为惨淡的人间留下那样诗情画意的画面,那一生纵然不完美,也足够绚烂。
她叫董小宛,在二百多年前的时空里,与山水云月为伴,以诗书琴声为友,将日子过得那样明媚而雅致。隔着很远的时空望过去,她仍是山水间最鲜妍的一抹红。是的,无论那时的人间多么喧杂,多么狰狞,至少她在最美的风景里,看云水相恋,看夕阳西下,用最真的情致,写着这样的诗句:
独坐枫林下,云峰映落辉。松径丹霞染,幽壑白云归。
只有心性淡泊的人才能在简单的生活中寻找到快乐。陶渊明草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因为他退出官场后心已无杂念,于是见山多情,见水清幽。那种平淡得有些孤寂的生活,对于在红尘岁月里陷得太深的人,短时间内看上去闲雅,时间一久就会显得无聊。其实生活就是这样,之所以有些人可以过得意趣丛生,有些人过得枯燥乏味,皆因为心性不同、趣味各殊。
苏州。水光潋滟的江南。无论是春风桃李花开日,还是秋雨梧桐叶落时,这里总是水绿山青、云淡风清,似乎从来没有过凄冷的岁月。淡淡的云水之间,总有些自在的性灵安坐着,看溪云初起、山雨欲来。日子,荡涤在云水之间,人就在斜风细雨中任流光拂过手指,感受生命在自然中的宁静安恬。
流水潺潺、竹林幽幽,几座亭子,几缕微风。山间掩映着一座小楼,小楼上衣着淡雅的女子,弹着琴,眉间几许清愁。这里是苏州的半塘,弹琴的女子便是董小宛。若不是琴声勾起了儿时的回忆,她的眉间不会有那些悲愁的痕迹。
董小宛本是苏州“董家绣庄”的千金小姐,是董家的独生女儿。在董小宛的记忆里,儿时的所有日子都是轻快安逸的,她在父母悉心的呵护下,学习诗文书画、针线女红,一家人尽享天伦。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走,聪慧灵致的董小宛渐渐成了含苞待放的清荷,琴棋诗画无不精通,更是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可就在她十三岁那年,父亲却因病撒手人寰。上天总是和人们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日落之前尽量享受日光的温暖,在暴风雨之后尽量感受人间的平静。
若不是那场变故,董小宛也许只是个寻常女子,纵然多才多艺,也不会那样华美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可是命运给了她那样的波折,她没得选择,就像我们经常无法选择前面的路一样。山雨欲来的时候,也只有挽住那满楼的清风,否则还能怎样呢?
于是,董小宛和母亲将绣庄的生意交给伙计打理,在半塘筑起了那座雅致小楼。有时候,换个环境就会换个心情,而有时候换个心境,环境也似乎跟着改变了。董小宛和母亲住进了小楼,看这里清的水、淡的云,偶尔抚琴,偶尔看书,偶尔画画,倒真像是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生活,充满变数,却也可以这般悠闲自得。当然,你必须忘记那些烦心的事,让心底一片澄清。如果走不出从前,就算身在天堂,怕也是无法自在。
如果你去往那样一个地方,绿水轻柔,白云悠然,草木葳蕤,花鸟相依,一定要将身心全部投放进去,别让尘世那些琐事有机可乘。然后你会发现,原来人间可以这样安详,时光可以这样悠然。
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无法去向山水之间,那就在心里筑一座田园,在闲暇的时候,在那里种豆南山或者采菊东篱,看夕阳西下、流霞漫天。最美的风景有时候就在心里,我们却总是错过。
一个诗性女子,用琴诗来酬谢半塘寸寸山水,宁静的日子如山泉般滴落。可命运却为她铺开了不同的画面。
尽管这里的日子清幽无比,外面的世界却早已风雨凄凄了。大明王朝走到了烟硝弥漫的尽头,人们也开始惶恐起来。董家绣庄的伙计趁火打劫,留给董小宛母女一个破产的结局。乱世中总有人想在烟尘中抓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到针线瓜枣,大到江山社稷。董小宛的母亲病倒了。生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给董小宛送来满地凄惶。小楼的清净生活很快就被惨淡取代,生命的命题总是这样神秘而冰冷。
当董小宛出现在秦淮河畔,以烟花女子的身份迎接赞叹目光的时候,我们无法不谅解她的选择。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那么乱的尘世,那么冰冷的生活命题,她还能怎样呢?像很多被生活逼迫着走向风尘的女子一样,只能怪尘世风雨太凄迷,命运太颠簸,除此还能如何?
很无奈,也很让人惋惜,这样如六月清荷般的女子,堕入了青楼。可是我们之所以能在红尘的远处找到她,正是因为她曾经有过那些飘零岁月。倘若她的日子平平淡淡地度过,只不过是嫁人生子,静静地走到最后,恐怕连名字都无人记起。这么鲜亮的生命,若只在平淡中度过,又显得很可惜。于是,我们和她一样不情愿,却必须在风尘的路上相遇。
此时的秦淮河,倒映着很多名字。一个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排列成水波里美丽的风景,让游人流连。当董小宛出现在这里,却给这道风景添上了不同的韵味。正值青春年华的董小宛,清丽脱俗是不必说的,琴声书韵是不必说的,但她骨子里孤清傲然的性格,却让她在那个倚门卖笑、灯红酒绿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尽管她很快就成了那里的红人,但是一些低俗的客人却总被她拒之门外。她的琴声,只送给那些高洁之人。她的眉间,总是显出无尽的悲伤。清莲陷入泥淖,便是这副模样。
秦淮河的夜很长,董小宛的夜更长,长到忧伤。当清婉的琴声从她的窗口传出,那是她漫漫长夜里蜿蜒的叹息。这样的日子让她像折翼的飞鸟,飞不回旧时的林间。但她渴望着自由的天地,自由的泉林。终于,她走出了秦淮河畔,回到了半塘。孤绝的性灵与喧嚣欢场的气氛太不协调,于是她选择了离开。可是母亲还在病中,生活仍是一汪死水。任你再孤高,也敌不过生活的倾轧。于是就在半塘的云水之间,她再次走向青楼,半塘的流水知道,她有多无奈。
这就是生活。简单的句子,却充满迷幻。当我们不得不放下孤高和冷傲,也只有用这句话来敷衍自己。董小宛显然没有放下骨子里的孤清,但是她已经看清了生活的面目,她知道该以何种姿态来理清生活的横平竖直。无非就是强颜欢笑。她虽是风尘女子,但只是不得已而取悦别人,至少比那些情愿摇尾乞怜的人要高尚的多。
她经常应一些风雅之士的邀请去远游。当时的名士钱谦益、吴梅村就曾经邀董小宛同游。尽管仍是陪人欢笑,但置身于山水之间,她总能找到最大的快乐。那是她心灵的归属地。她可以是画舫中卖笑的女子,但她最终仍是山水间的一抹翠色。与山水云天相依,她才会越过尘世的忧烦,走向宁静。与客人在那样的情境中琴诗相和,倒也领略着人间的风轻云淡。
青山之中,湖水之湄,最是极好的去处。在那些悠游的日子里,董小宛行遍了黄山、太湖、西湖,感受山的巍峨,水的轻柔,整个生命就融化在或壮美或婉约的风景中,那样惬意悠闲。那时候,她不是风尘女子,她只是一缕风,自由穿行在山色水意中,轻轻悠悠,无需归去。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
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胜雪映梅花。
细毂春郊斗画裙,卷帘都道不如君。
白门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云。
这是吴梅村写董小宛的两首诗。这个娇媚婉约的女子,仿佛就在我们眼前,那样娉娉袅袅地走着,走向山水深处,似乎从未离开。
一阵凉风,几场细雨,江南已经是月满西楼的秋天了。湖光里倒影着天高云淡,斜阳里飘荡着落霞孤鹜。这样的清秋,乍凉还暖,董小宛依旧沉醉在湖山之间,她只想将一怀柔情放置在那里。而当她终于回到半塘的时候,迎来了一场唯美的相逢。
那样的相逢也只有在江南的烟水之地,才更加显得醉人。那天,水很清,山很静,人间很安谧。在半塘云水的眼眸里,她遇到了那个让她欣喜万分的才子。他就是冒辟疆,明复社“四公子”之一。复社“四公子”分别是冒辟疆、侯方域、陈贞慧、方密之,都是当时最有才华和胆识的青年才俊,敢于伸张正义,激浊扬清。董小宛久闻“四公子”之名,虽未相见却早已倾慕。只是她没料到,那场相逢会飘然而至,仿佛是秋月的微光偷偷拂在窗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