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鼓足勇气,才敢回到一百多年前,看灰暗的云彩下颤抖的大地。不忍回望那些被炮火和硝烟熏染得斑驳的历史,可我们又实在无法回避,那里停放着无数悲叹的声音,也停放着无数奔逃的背影。是的,大清王朝就在那时候渐渐走向终点,只留给我们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在夕阳下走向沉寂。
曾经的泱泱大国,剩下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西洋的炮火无情地轰开了那扇关闭了很久的大门,大清王朝的君臣面面相觑,原来固若金汤的江山,竟然那样不堪一击。于是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好像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向尘埃。在那些惨淡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岁月里,挤着无数红头发蓝眼睛的脑袋,挤着无数的大炮和硝烟,当然还有一些颤抖着双手摇尾乞怜的国人。
我们必须用斜阳温柔的光线为那个悲哀的年代做细心的修饰,才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苍白。可我们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些硝烟,它们仿佛就在眼前缭绕氤氲,然后慢慢归结为一些和约,《南京条约》、《天津条约》、《马关条约》、《辛丑条约》……或许还有更多,都由那些颤抖着的手默默地签订,然后陈列在大清最后惨白的记忆里。
茫然地将目光投放在那时的大地上,依稀看见一群人在销毁鸦片,然后炮火从西方远远地轰来,将自以为是的大清帝国轰得如坐针毡;也会看到致远舰上威武的英雄战死在海水中;还有一群人头裹红巾拿着大刀向洋人砍去……最后,你必然会在某一个缝隙里看到一些名字,慈禧、光绪、李鸿章等等,这些大清帝国的最后守卫者,被炮火惊得腿都软了,于是只好躲在一些角落,偷偷地看着,找清朗的天气出来和那些扛着枪炮的人签合约。然后就是陪笑着把银子和地盘给人家,破财消灾,不亦说乎。可就在和谈的那些日子,人家的炮火已将整个中华大地烧得面目全非了!
就在那些悲凉的岁月里,却清晰地站着一个身影。她从烟雨江南,走到繁华无限的欧罗巴大陆;从十里洋场的上海,走到摇摇晃晃的北京城,一路走,一路风姿绰约,一路妩媚地笑。就这样笑着笑着,就成了那灰暗天空下的一抹红,和炙热的炮火、破碎的大地一起,组成一幅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画,挂在大清帝国最后的墙壁上。
江南,那水云间蕴含着的妩媚,被她尽数收入身体魂灵之内,从南方到北方,从东方到西方,那么轻飘飘地走过,像风一样,而当人们争相投去艳羡目光时,她只是妩媚地一笑,然后转身走向远方。远方,总有人隔着烟尘看着她窈窕的身姿,琢磨她的前尘往事。
她太轻,轻到微尘,那条风尘的路给她印上了太深的记号,可是她又那样鲜明,像蓝天下缓缓飞过的云霞。你会忍不住想要探求,那时的天空下,她如何走过山水云霭,走过烟火人间,走进那片浑浊的池沼,却又浮出水面,将流转的目光和艳丽的形象留给人间。当你探求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里,风情万种。
她就是赛金花。或许这个名字已经泛黄,但是在大清最后的没落时光里,她曾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无限妖冶。那缱绻风流让北京城无数达官贵人沦陷,石榴裙下送走多少狂欢的夜!她让那些人暂时忘记了炮声,让京华的烟云变得迷乱。她只是夜里绽放的烟花,却点亮了多少猎艳者心中的天上人间!
而当人们走出她的房门,走向烟火人间,蓦然间醒转,列强的枪炮依旧对准万里的中华河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妖娆的身影就在那里,敞开着房门,房子里春风旖旎,于是这些人再次奔向那个地方,仿佛那是人间最后的安乐地。赛金花就在那里迎接着春风秋月,流年带走了她多少年华,她似乎早已忘记,她只是华丽地走在人间的路上,华丽地绽放。
她不想将名字刻在青史上,事实上青史也总是拒绝来自青楼的名字。可在那个世纪相交的时刻,她挽着洋人的手,走向深沉的夜晚,软语轻言,为万千的生灵赢得安宁,也许这安宁来得怪异,但那时候的赛金花,的确有过悲悯之心。在大清君臣纷纷逃亡的时候,这个风尘女子默默地走出来,为北京城所有的生命,带去了微弱的温暖。
时光已经磨灭了很多记忆,可是她却清晰地站在那里,盈盈地笑着。这笑太妩媚,于是我们想起来,原来她来自江南。和那些温柔秀雅的江南名妓相比,她多了些豪放恣肆,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命就是用来挥霍的,年华就是用来放浪的。她带着江南湖水的妩媚,走了那么远的路,见了那么多的人,历了那么多的事,然后默然归去,仍旧是盈盈地笑着。她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将一个绚烂的形象留在那炮火连天、花飞叶落的岁月里,偶尔被人看见,送上惊异的目光。
不管历史如何褒贬,赛金花就在那里,她走过江南的云水,走过十里洋场的喧嚷,走过紫禁城的破落,走过欧罗巴的风情。她只是易碎的烟花,走过人间,灿烂地笑过、绽放过,便散去了风华,只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让人们思索和分辨。她无需历史为她辩解,也无需人们为她添上传奇的色彩,她只是风尘中最微小的生命,她需要的只是在盛夏时分,恣肆地开放。
那时的天空很暗,大地很凉。而她却摇曳着身姿明朗地走过,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江南,走出了上海,走出了北京,走向炮火来的地方。当西方的炮火轰得大清帝国满地尘埃,她就在尘埃之间,穿梭着,如彩蝶飞旋。
江南,烟雨霏霏,杨柳依依。这里似乎总是这副柔软的姿态,让人心驰神往。你无法拒绝小桥上悠扬的笛声,湖心倒影的月色,也无法拒绝细雨中撑着油纸伞走过仄仄青石板小巷的温婉姑娘。她总是在梦里,风里,那样明秀,那么雅致。走向那水天之间的地方,不禁会问,是谁淡淡几笔,就画出了这样的格调?
无论过去未来,无论晴天雨天,江南总在那里,默默地含笑招手,当你忍不住望过去的时候,她又好似一缕轻烟,飘飘荡荡,让你抓不住那斜风细雨、白云清波。于是,你走过去,沿着春风明澈的眼睛,一路向南。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回到一百多年前的苏州。画面早已模糊,而一个女子却眉波流转,身姿柔美,魅惑众生。
她便是赛金花。天生一段风流,娇媚的容貌,轻软的身段,温柔的话语。这就是豆蔻年华的赛金花给人的印象。无疑,在江南细软的春风里,她是另一种细软的存在。当青楼的香风吹到远处,她所在的地方便迎来一簇簇造访者。她期待着那样的相逢,那是她尽情的绽放时刻。她就那样野辣辣地绽放在苏州的云水之间。青楼本就是纵情的地方,而赛金花更纵情,在那酒绿灯红、月色旖旎的地方,她最能让自己的生命呈现鲜活。
那时,十三岁的赛金花被卖到苏州画舫,对寻常女子来说,这便是跌入了泥沼,而对这个从小喜欢涂脂抹粉,在人群中穿梭的人来说,却是如鱼得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便是当时的赛金花的形象,那样华丽,那样柔媚。她就在苏州的水云间爽朗地笑着,江南温软的春风和着她的笑声,缓缓地吹着,吹醉了多少游人,多少寂寞的魂灵!
最绚丽的烟花,最明媚的江南。她就在华美的流年里,等待着更加恣肆的绽放。江南那一抹山水对她来说太狭窄,她需要远方绮丽的景色,于是她迎来一个人。
那个人从北京城回到苏州,就在那香熏月照的地方,遇到了赛金花。他是同治年间的状元洪钧,她只是为母亲丧事回到苏州,可是却毫无征兆地迎来那样的相遇。若没有这次相遇,赛金花恐怕也只能在苏州城里寂寞地绽放,在昏晓流年里渐渐老去而已。可是那个曾经的状元郎,将北方的气息带到赛金花的身边,让她不禁有些神往。那样的异乡,对于这个渴望更大天地的女子,竟然是那样美好。而四十八岁的洪钧,在看到赛金花的第一眼,就沦陷在她婉转柔媚的眼眸里了。
很快洪钧就把赛金花娶了过去,成了她的第三房姨太太。我们很难在他们之间找到才子佳人的色彩,似乎当时间走到十九世纪末的时候,关于才子佳人的话题已经消沉,只剩下满地的炮火硝烟,让人们痛苦地熏染在其中,不知所措。所以,那样的结合看上去竟然是那样平淡。状元郎娶了一个风流柔媚的姑娘,人们这样说着,绝不会把花前月下那种绮丽的场景和他们放在一起。
赛金花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远方。她是夜空绚丽的烟花,而此时的她向着更远的夜空而去。这一年是光绪十三年,1887年,她十六岁。
远方在等待着她,而这个远方比北方更远,比她的梦更远。
有时候,远方是夕阳下的一抹红艳;有时候,远方是一场秋风后的清明;有时候,远方是孤舟蓑笠的憔悴;有时候,远方是繁华褪去的黯淡。
洪钧带着赛金花入京,赛金花只知道雄伟的紫禁城里住着一些人、一道威严的光。其实她不知道,这时候紫禁城里住的那些人,早已被外面的炮火吓得胆战心惊,那曾经的威严早已褪去,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烛光,照着龙椅后垂帘听政的那个女人,还有龙椅下唯唯诺诺的男人们。可是赛金花还是憧憬着,她必须在京华之地绽放。所有的记忆都告诉我们,她会在这里绽放,但是这时候她却去了远方。那是大洋彼岸的远。
这是光绪十四年。入京不久后,洪钧就被任命为出使德、奥、俄、荷的四国钦使,兼领四国的特命全权大使。赛金花走上了那条遥远的路。感觉新奇之余,也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妩媚动人,风流婉转。她已在青楼的岁月里磨砺了很久,见过不少世面,此时远赴重洋,虽然心里不免有些踌躇,但她早已明白了逢场作戏的法则。
有些花,无论开在风中雨中、东方西方,都会散发出无穷的芳香。只是朝堂上帘幕后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一个从青楼走出的女子,会在异国他乡绽放得那样纵情!
赛金花是天生适合社交场合的,她可以娇俏,可以雍容,可以婉约,可以妩媚,总是那样风情万种。她迈着轻盈的步履,走向大洋彼岸,走向那些红头发、蓝眼睛的王公大臣,走向她肆意开放的花园。
德国、沙俄、奥地利、荷兰。这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一个女子从那个被他们的长枪大炮惊吓得战栗不停的国度走出,还能带着那样的优雅从容。而当赛金花走过去,向他们颔首微笑,江南的月色便悠悠荡荡地停靠在欧洲的皇廷贵苑,那么柔,那么轻。
宝马香车、锦衣玉食。这就是赛金花在国外那些年的待遇。当她雍容地走入那些宫廷,竟然能那样自然而然。她只是江南青楼里弹唱卖笑的女子,却迎接着异域他乡最高规格的艳羡目光。在那些灯火辉煌的地方,人们将赞叹和吹捧献给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子,她就在人群中优雅地走着,微笑着,无尽的光华。她见到了外国的皇帝大臣,王子王孙,也见到了外国的月色柳色,草色烟光。原来生命可以绽放得这般炽烈!
那时候的赛金花,内心是无比欢悦的,从未想过自己能漂洋过海,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见到那么多的风物,可这一切都飘然而至。她便尽情地释放着,走那里的街道,看那里的云天。终于有一天,她走进一个人的怀抱。那个老迈的状元郎在埋着头读书,而红杏早已开出了墙头。
风光无限的赛金花遇到了德国驻俄陆军中尉,俊美健硕的瓦德西。后者为这个精致而开朗的东方女子倾倒,而在异国人群中穿行了很久的赛金花,终于忍不住向这个帅气的德国人伸开了双手。无需多言语,只需眼神的交汇就能碰撞出最激烈的火花。当她投入他的怀抱,说的已经不是江南的吴侬软语,而是绕口的洋腔洋调。那样的相拥,有多少人艳羡地望着,却也只能艳羡,这朵鲜艳的东方之花,注定要开放在瓦德西的怀抱里。
她只是在自己生命的轨道上自由地穿行而已,穿着华丽的礼服,带着娇媚的微笑,飘飘洒洒。她只是恣肆地绽放而已,当月色笼罩人间,她只想将最大的欢乐留在夜色里,如此而已。
那样的三年,倏然而过。而赛金花已经将华美留在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对于远方的中华大地,她只是浮萍尘埃,在青楼里默然走出,尽管她能尽情欢笑,尽管她妖娆迷人,却也只是浮萍。青史上纵然有她的名字也不过是放在某个角落,任凭雨打风吹罢了。朝堂上那些人更是对她嗤之以鼻。可她们不知道,这个被他们俯视着的女子,在大洋那头风光无限。她在外国的风里自在地行走着,饱览那里的天光水色,那么自在而欢乐。而朝堂上大清帝国的君臣,还在哆嗦着,祈祷着。这些哆嗦着的生命,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清天朝闭关锁国的产物,当远方的炮火摧毁了他们保暖的梦幻,他们才发现,原来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
此时的赛金花,就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体会着更大的生命乐趣。那样的三年,如水似梦,如雨似雾。在她所有的年华里,恐怕也是最华丽的。这微尘般的生命,能够散发出那样的光华,只因拥有了更宽的天地!
上海,十里洋场。万千灯火下锁着万千生灵的狂欢。最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地方,也最能让生命由喧嚷走向迷乱。只需向那遥远的时光探头望去,就能看到绚烂灯火下挣扎的生灵们。春风和秋月都饮醉在这里,大地的一切都归结为模糊的烟云,只有远方大炮的声音是清晰和明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