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改朝换代的越南再也不想容忍这个傲慢的传教士，将他的尸骨从坟墓中掘出，焚烧后送回了法国。于是，他离开了曾经为之奋斗的第二故乡。
据说，随着越南的改革开放，百多禄又在逐渐恢复着名声，从魔鬼再次变回了朋友。只是，死去已经有200多年的传教士已经不会再为自己辩护了。
传教士的死亡还对另一个人形成了深深的伤害，那就是跟随他去巴黎的太子阮福景。小太子悲痛欲绝，两年后，这个不到21岁的小太子就染天花去世了①（一说阮福景是被毒死的。——编者注），阮朝的皇位被他的弟弟继承。
小太子的死亡或许才是越南和阮朝最大的损失，在整个阮氏王朝中，从来没有另一个人如此了解西方，并从心理上接纳西方的政治和技术。人们不禁猜测，如果他继承了王位，阮朝也许不会像后来那样走向闭关锁国，将外国势力全部清除，它会走一条更加温和的道路，同时将越南变成一个近代化的国家。如果那样，也许就不会有后来殖民地的越南，也不会有后来的越南战争，越南将成为东南亚的稳定剂，数千万的人口可以免于灾难。
但这一切都是不容假设的，小太子在刚成年时就死去了，他的欧洲经验随着他进入了地下，再也派不上用处。那位法国传教士老人一生培育的最珍贵花朵还没有盛开就凋谢了。
如今的顺化还保留着阮朝的王城，这里见证了阮朝第一位皇帝阮福映（嘉隆帝）的登基，也见证了最后一位皇帝保大（阮福日典）的逊位，这里保存着完整的皇城，以及几位阮朝皇帝的陵墓。
我曾经骑自行车寻找着任何能和景太子（阮福景）联系在一起的古迹，但我却只看到了顺化巍峨的黄色城墙，以及滔滔的香江水。
我去寻找嘉隆帝的陵墓，却被告知嘉隆陵在江的另一侧，需要搭船过去，然而由于游客稀少，船不好找，我只能作罢。
遥望嘉隆陵所在的对岸，黄色江水的另一侧一片郁郁葱葱，即便是在河的此岸，那绿色的小道也把这里的打扮得精致如同仙境一般。
1802年，阮福映登基做了皇帝，定都顺化，并逐渐横扫了西山的残余势力，越南的末代王朝登场了。
我还去寻找明命帝的陵墓，明命帝是景太子的弟弟，正是他重新把越南的竹帘拉上，开始了另一段锁国的历程。绍治帝、嗣德帝、同庆帝、成泰帝、启定帝的陵墓都在，缺少的却是最可能将越南带出千年轨道的那一个人。
印度支那
当你坐在还剑湖边上的楼顶上喝一杯啤酒，或者在巴亭广场附近的饭店里用餐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承认，在越南，两千年的古城河内如今仍然拥有着王都的气质。
越南和中国非常相似，南方的胡志明市虽然是南北战争结束的地方，却并没有保留太多的意识形态色彩，那儿的商业更加活跃，人们也显得更加休闲，整个的氛围仿佛是中国的广州。以海边城市芽庄代表的越南中部，则带着些许江浙的味道，景色迷人，又不失雅致。古城顺化仿佛是中国的杭州，历史并不算久远，却又处处透露出一丝贵族的气息。
至于北方的河内，必定是北京无疑。这里的政治气氛浓厚，政府机关、军营藏在不知道哪条街道的拐角。河内比北京强的地方则在于，在河内古城区里，旅行者和当地人杂处其间，仍能感受到明显的生活气息。这里的小摊贩也在自由地做着生意，没有受到城管的驱赶。
河内与北京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北京仍然保留着完整的明清宫殿，而河内的皇城却早已经残缺了。它经历了太多的战争，以至于只有少量的遗迹得以保存。
当我走在街道上，望见河内升龙城的北门时，那高大的城楼突然吸引了我。登上城楼，在街道的斜对面就是一座雄伟的教堂，而朝古城的方向是一片军事禁区，充满了神秘感。
城楼里供奉着两位守城英雄的牌位，他们是阮知方（Nguyen Tri Phuong）和黄耀（Hoang Dieu）。两位英雄都和法国人的入侵有关。
1873年和1882年，法国的入侵者两次从越南南部出发，派出舰队在北方登陆，他们两次攻陷了河内城，将这座龙脉升起的地方抢到手中。当时，阮知方和黄耀分别是河内城的守将，他们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责任，在敌人进攻时顽强地抵抗着，当城陷时则殉于国难。
与清朝和列强的对抗一样，越南人同样是用原始装备与法国人展开战斗。他们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却选择战斗到底。现代人可以嘲笑他们以卵击石，却无法否认他们的英勇和顽强。
1840年，当中国的国门被迫打开，当印度已经彻底沦为英国殖民地的时候，越南还处于光荣的独立之中。但从1858年开始，短短的30年后，整个越南已经成了法国人的殖民地。
不仅如此，法国还从泰国手中获得了柬埔寨和老挝，将三者合起来组成了法属印度支那。
这么短的时间内，法国人是如何占领如此广大的地区呢？
他们又为什么这么晚才动手？
当阮福映建立阮朝之后，号称嘉隆帝的他在任上保持了对于西方的开放态度，但等他一死，一位保守封闭的皇子上了台。明命皇帝采取了和中国鸦片战争之前同样的做法，禁止了基督教的传播，闭关锁国，拒绝自由贸易。到了绍治皇帝时期，这种闭关政策继续了下去。法国人突然发现他们几乎无法在越南立足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百多禄和阮福景太子之间情同父子的友谊已经被精明的算计和陈腐的观念所取代，越南皇室对于任何西方人都不信任，特别是印尼群岛和马来半岛逐渐沦落到外国人手中之后。越南的危机意识比中国更强，由于北京距离南方过于遥远，紫禁城里的皇帝只是把广州的外国人当作小小的蛮夷，而顺化的越南皇帝却眼睁睁看着周围的邻居被西方人占领、殖民。他们试图避免这样的命运，但他们做出的决策却是完全错误的。闭关锁国并不能将西方人长久锁在门外，反而让自己失去了崛起的良机。
与此同时，在欧洲大陆发生的拿破仑战争间接帮助了亚洲的国家，不管是中国还是越南都受惠于此。当拿破仑的铁蹄肆虐欧洲时，荷兰已经被吞并成了拿破仑帝国的一部分，英国也在与法国的战争中精疲力竭，而法国本身先是经历了大革命的混乱，到拿破仑掌权后又没有精力涉足亚洲事务，最后又被俄国绊住了手脚。当中国和越南试图维持独立的时候，欧洲人无暇表示反对，只能听之任之。
拿破仑战争结束后，法国人因为内部的经济、政治斗争，花了将近半个世纪才恢复元气。荷兰人虽然重新独立，但他们也元气大伤，对亚洲他们满足于获得印度尼西亚众多的岛屿，再也没有精力管其他的地方了。英国人以印度为基地正在设法并吞缅甸，在缅甸和越南之间还隔着泰国和柬埔寨，他们暂时无法涉足这个处在最边缘地带的国家。当所有的殖民国家都腾不出手来的时候，越南的皇帝们还在做着美梦，迷信着自己的实力。
但是，一旦法国人缓过劲来，不再被国内和欧洲的事务拴住手脚，他们迟早会想起这片由百多禄介绍给他们的国度。经过百多禄时期的法国人已经对越南有了胃口，皇帝的禁止不足以把他们吓退。当英国、荷兰开始瓜分东南亚的时候，法国人意识到，只有越南、柬埔寨和老挝这片最东面的大陆地区是留给他们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借口，好将机会付诸实现。
这个借口终于来到了，这时皇权已经由第四位皇帝嗣德帝来继承。从历史的记载中，嗣德帝是一位非常有德的皇帝，他勤政爱民、遵守孝道、性情和善、勤奋好学，本应该成为东方君王的典范，而历史却如同玩笑一般将他变成了阮朝最不幸的皇帝。
19世纪50年代，是中国和越南反西方基督教主义最流行的时期，在中国发生了著名的西林教案。而在越南，1851年至1852年两位法国传教士被杀后，法国舰队炮击了岘港。
1857年至1858年先后有西班牙和法国传教士被杀，这事最终成了导火索。此时法国已经对中国开战，它并不介意在越南也进行一场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于是法国人和西班牙人联合出兵占领了岘港。不过，法国人最为垂涎的是南部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带，他们没有继续在中部和北部用兵，而是在南方开展了一系列的攻势，把西贡（胡志明市）和三角洲全部收入了囊中。
当中国经历了火烧圆明园的惨痛，并签订了《北京条约》之后，越南也在1862年被迫与法国人签订了条约。法国人的胃口巨大，将湄公河三角洲（法国人称之为交趾支那）的一半据为己有。1867年，法国借助镇压叛乱的机会，干脆出兵占领了整个越南南方，交趾支那沦陷。
此刻，越南阮朝仍然掌握着以河内为中心的北方地区（法国人称之为东京）和以皇都顺化为中心的中部地区（法国人称之为安南），法国人暂时没有触动这两个地方，而是盯上了下一个目标：柬埔寨。
随着吴哥王朝的过去，柬埔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欺的小国家。它的东方是统一的越南，西方是重新崛起的泰国，在两个强大邻居的夹击下，柬埔寨的领土纷纷被占领。西贡和湄公河三角洲本来属于柬埔寨，但已经被越南割走了，而在著名的吴哥城的西部，也已经被泰国人占领。
当法国占领交趾支那后，柬埔寨的东邻已经换成了法国。
法国人到了柬埔寨诺罗敦国王的宫廷，告诉他：法国人决定保护柬埔寨不受泰国的侵略。但诺罗敦刚刚经过了一次政变，是在泰国的帮助下才恢复了王位，对于法国人的建议，他只感到可笑。不过，在法国人的压力下，柬埔寨不得不承认法国的宗主国地位。之后，阴谋主宰了政治：法国和泰国通过秘密谈判决定了柬埔寨的命运，泰国决定放弃对柬埔寨的宗主权，把单一宗主权授予法国，而作为交换，法国承认泰国对柬埔寨西部的吴哥和马德望的统治权。一个国家就这样被瓜分和被代表了。
短短的十年间，法国已经取得了整个湄公河下游地区。普法战争的失利让法国的并吞计划暂停了十年，之后又开始加速了。
这次，法国人盯上的是河内和东京（越南北部）地区。关于东京的局势，和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还有密切的关系。太平天国失败后，余部中许多从广西进入了越南，在东京的山地里成了游击队，这些队伍被称为黑旗军。
黑旗军的历史充满了混乱、迷信、残忍和英勇，也充满了各种政治利用。在不同的时段，中国、越南的执政者都曾经试图镇压过他们，也都试图利用过他们。法国人帮助越南政府镇压过黑旗军，也遭受过黑旗军与越南、中国政府联合的攻击。
这样混乱的局面下，东京一带成了劫掠者的天堂。
1882年，从普法战争中恢复过来的法国人终于决定再次对越南政府发起进攻，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将越南整个变成殖民地。
在对顺化围攻时，倒霉的嗣德帝死去了，他被作为失败君主的典范为人们所铭记。但法国要想取得越南的宗主权却并没有在柬埔寨那么容易。中国不想像泰国那样轻易放弃宗主权，北京的皇室不惜为此一战。
中法战争爆发了，法国人击败了福建水师、占领了基隆和澎湖。中国在镇南关取得了一次胜利，却在接下来的攻势中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伤亡。战争的结果，中国放弃了对越南的宗主权。
这样，法国人将整个越南置于保护之下，加上之前取得的柬埔寨，印度支那殖民地成形了。1893年，法国通过与泰国的战争获得了琅勃拉邦地区，也就是现在的老挝，并逼迫泰国归还了柬埔寨的吴哥和马德望。
这样，包括了现代越南、老挝、柬埔寨的法属印度支那建立了。
2012年，为了修改小说的草稿，我曾经在越南的小镇沙巴（Sapa）住了20天。沙巴位于越南北部与中国毗邻的山区，建在一个谷地的山坡上，对面就是越南最高峰番西邦峰，几十公里外的老街正经历着夏季的酷暑，沙巴小镇却日日凉风，舒适得如同天堂。绿谷宾馆是当地一家不大的旅馆，我占据了最高处直面谷地的一间客房，每天修改稿件累了，就出去坐在客房外的阳台上，喝着啤酒，望着眼前的山谷。
在山谷里遍布着法式的小洋楼，点缀着整个山谷。只有这时，才能体会到法国殖民时期对于越南影响之大。
不仅仅是沙巴，在越南的任何地方，其建筑都带着法式风格。甚至越南现在使用的拼音文字都是法国人创立，并在殖民时期取代了根据汉字创立的字喃系统，使得越南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更加疏离了。
越南被殖民的历史或许反映了整个东南亚的命运：它们最早受到印度文明的影响，接受了印度的宗教和贸易，之后又被笼罩在中国文明的影响之下，接受了中国的政治思维和文化传统。当进入近代后，印度和中国都已经衰落，中南半岛上的国家不得不寻找新的榜样。不管它们是自愿，还是被迫，西方文明的影子已经悄然登上了这个古老的半岛，而且它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