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大家都沒睡,章太太更睜大了雙眼露著精光檢驗她,章惜高興笑著:「媽,今天真好玩。」章太太滿意的把眼睛拉放到電視上,眼梢、嘴角有著平凡的、愉悅的母性光輝,放心的埋首在她能了解的世界中,有人統計說電視觀眾的智力,平均是十四歲,章惜有時真喜歡母親祇那年歲。
章敏跟進房間,不經心翻著她桌上的童話書、無意識的問:「那小子恐怕還沒那麼大的力量吧?」章惜沒表情低著頭,看著自己身上衣服那排扣子,「有什麼關係嗎?」
「他對朋友挑的厲害,所以有很多人放心的跟他交往,因為知道他不會用心,妳是什麼想法?」章敏倒盤問起她來,那麼她當初把他推到自己眼前來又是什麼想法?
「妳別把事情弄的太複雜好不好?」章惜幾乎有些不安寧起來。
「咦,什麼複雜不複雜?不過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之間的肯定而已。」章敏突然完全失了她平常的輕鬆。
從章惜懂事後,章敏便一切比她強壯,反而像姊姊,知道怎麼迎接打擊,並且反擊,從來不吃虧,也看不得別人吃虧,更看不得她——自己的親姊姊。
夜深了,萬籟寂靜,她心裡翻的厲害,此刻,她最想看的是余書林,想問問他——自己是怎麼了?半夜醒來,有個人可以依靠,可以傾談,而他確實是妳的,那是份完美嗎?她生命的圓圈中缺的角,該誰來補?余書林上完課從學校回到家,守恬又出去了,幾年來,她在台北廣交群友,很有番作為,在生活裏她是不會寂寞的,她從不守著余書林,因為他的世界裡沒有她可插足的地方,她也不吵,走到外面,因為她能說道地的英文,在交際場合中一直很得人緣,別人喜歡找了她一起招待外來的賓客,幾個太太成立個俱樂部,給國外女兒寫信,照例是要找她參謀一番,守恬人熱絡,長相端正,也不貪小便宜,大家處的愉快給她增加了許多信心,也養成了她凡事愛發言的習慣,外面說不夠,回到家裏對著唯一的聽眾——余書林,還得再說一篇,她說的余書林不懂,余書林說的她不懂——余書林根本很少說,守恬的世界盡是熱鬧,她常做些小貿易,余書林說她:肯定倒閉。
奇怪,守恬亂撞胡衝的倒愈做愈大,守恬是個完全沒有軍法的人,她活著不為某人、某事,起勁活著是為她自己,居然也活得更好,早上起床容光煥發,在家也穿戴整齊,她用一切行動表示她是個乾淨俐落的女子,余書林有時奇怪便說她——一個展覽會中的最佳成品,完全沒有人性。他以前寂寞時需要點聲音,現在寂寞時害怕聲音,幸好,多半時間一如現在,守恬不在。他們那麼年輕,過的夫妻生活卻是歷經歲月了似的鬆弛,他幾乎不能放棄懷疑自己七老八十了,他實在說不上宋活的個性和他的個性有何相悖之處,是的,什麼都是比較出來的,如果不經過章惜那道關卡,他永遠不會知道還有其他典型的女子存在著。
家裏鍋空灶冷,空氣也是涼的,今天課多,講得他兩頰酸麻,餓得五臟翻騰,明知道守恬什麼吃的都弄不好也不弄,還是不願意在外頭吃。這些年,回到家有時真渴望身分能有點變化,譬如有個孩子,偏偏守恬不願意,沒人叫他爸爸,身分是單純些,卻也空虛。倒是守恬晚上再回來的晚,早上是一定會幫他把要穿的衣服搭配放好,他走出去,她希望由他的儀表反映出做太太的眼光,可是余書林被這些小細節弄的有些灰頭灰腦;守恬幫他選衣服宗旨不同,章惜是把他當做需要溫度的人斟酌衣服,有心;守恬衣服是用來看的。章惜給她買的鹿皮背心,宋活整衣櫃看見:「真好看,多少錢?」她就是這樣,什麼東西先是外在,然後價格,他學一輩子經濟,沒有她那種強烈的天生的金錢衡量。
他把外套脫了,走到廚房做點東西填腹,婚姻中甘心與否最簡單的層次是,願不願意為對方倒一杯水。他婚姻中這份享受很少。拉開冰箱,他為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灌下,記憶中從國外到國內,要喝水都是拉開冰箱自己倒,守恬喝咖啡,他喝茶,他們兩個胃口也像喝飲料這件事,掃興的是還經常連熱開水也沒有。而等水燒開的時間就如同經歷婚姻,然後才發現,原來彼此的性格並不一樣。可是,沸騰都沸騰過了,還能怎麼樣?
幸好冰箱裏什麼都有,守恬知道他習慣,不愛在外頭吃飯,冰箱裡總填滿食物,老是壞了也不清,新添舊置,混在一起,不時他小清理,好壞食物夠一排人吃,守恬安置生活的能力三個字形容完了:不經心。想想,也好,不擾他,雖說沒人管跟沒人打擾的滋味不同,他,逐漸適應了。
電話鈴突然響起,余書林手忙腳亂的衝到客廳,家裡電話十有八九是找守恬,她打起電話來即使說:「好吧,下次再談。」不一定還會再說上個二、三十分鐘,他的朋友抱怨他們家電話像落不得飛機的停機坪,空有位子,沒有跑道,他對守恬說:「電話不是耳朵,講話效果還是差一點,你們有事,為什麼不當面談呢?」守恬分辯說:「我們也祇是傳遞消息,哪有什麼重要事談?」哎!他們的消息,論傳遞時間,可以繞地球一周了。
「喂,請問找那位?」
「書林?」
是老喬,他大學同學,兩人一道出的國,有些真才實學,回國後,倒又做了同事。
「找我?」不常接電話的不自在反應。
「晚上有場小型研討,不必講話,來不來?」一定是有客座教授來講學,大家掀起個風氣,各系之間辦些活動,主要是對話。
「不了!」
「好吧,明天見。」老喬掛了電話。
余書林抓著話筒久久沒回過神,怎麼?二三下就解決掉了?
廚房裡的油「蓬」的一聲,他走回去,雖餓,沒了胃口也還坐下吃飯,這時守恬倒回來了,他下意識看了眼錶——八點,真早。守恬穿了身軟綢套裝、桃紅色、小領子,足下三寸白涼鞋,突然飯廳門口現身,倒也令人耳目一新,近來,她更是在服飾上下足功夫。客廳沒點燈,他坐在亮處,守恬背光,有股迷離凄惻的味道。她歪著頭,空氣是淡漠的,像在做一場夢,兩人僵著,她似乎喝了酒,大概剛趕完飯局,站了會兒,眼中沒有桌上的蛋炒飯,問他:「現在才吃飯?」他點點頭,起身拿了盤子放到水槽中,開了水龍頭,水細細流出,沖到盤面,跳了他一臉水,這就是所謂知識分子的婚姻?
「書林,你近來脾氣更古怪了,我覺得我們兩個不知道誰該檢討了。」
「最好還有張檢討報告書才好。」
「你看,你是大學教授是不是?心裏不痛快可以說啊,賣弄什麼名詞?我出去又不是亂交朋友,打發時間嘛!」
他不想說,家事才該是你打發時間的場域,因為他說不上一個女人應該怎麼做才對,況且,家裏真是冷清,叫她做什麼呢?余書林轉過身平緩地說:「我今天太累。」如果連溝通的念頭都失去了,那叫什麼婚姻?
「乾脆別教那個鬼書了,做點生意更好賺。」
他搖搖頭,橫過守恬,往客廳走去,他這一輩子除了七歲前沒在學校,連服役時都分到軍校當排長,有記憶起便與知識為伍,他不想做別的。
「書林,人生還不是那一套,做什麼工作還不都一樣,你教一輩子書又能怎麼樣?頂多多幾個學生叫你老師,你又滿足了什麼呢?」她追在後面,一字一句逼著他。
「我從來沒說要怎麼樣啊!」
「話也不是那麼說——」她又開始了,今天喝了點酒,來勢更猛,似乎有一籮筐的話要傾倒。
「守恬,拜託!」他情緒低落求饒。
「咦!你在外面一天,回來我們說點話,怎麼還需要用這姿勢?」
「我今天已經講了一天話了。」
「哦!你跟學生可以講一天,跟我半句也不願多講……」
「不是我不願意,是妳不願意。」
「你不願意多講,我才講嘛!你光聽還不好?」
「好,好,可是這話題我們已經討論過好幾次了!」
「誰叫你不贊成,當然祇有再討論啊!他疲乏的想躲開這回攻勢,守恬是真的並不壞,也不挑剔,她原可以大吵一番,卻老自己也不明究理胡扯一頓不了了之。電話此刻倒又響了,還好,她有了話筒就會忘記那電話線以外的世界。兩人暫時休兵。
他回到書房,點了根菸,女人心裏悶的時候,可以喋喋不休,可以大哭大鬧,男人呢?其實在他字典裡從來沒有無聊這兩個字,一生面對過太多無意議的人事物;開會,大家在台上不知所云,逛街,看一樣買一樣,交朋友亦然。久了,那真不叫無聊,而變成不可缺的一種生活態度,這種方式,把他從書本裏照得來的體驗完全抹煞,守恬自有叫他慚愧的地方,她在能任何時空,想盡法子使自己過得光鮮熱鬧不必他操心,活的比他好太多,所以許多人眼中他們的婚姻完美無缺,而且,他也明白,離婚這件事對兩人性格幾乎不可能,那麼,其他的無意義和他目前狀況一比,又變得有份量多了。
活得太單一而寧靜也會變成一股生命暗流,人和人的邊際關係,到底有沒有合適的定價?
守恬外頭敲書房門,他脊椎骨立刻繃緊了起來,她卻祇說:「書林,我到范家去一趟,他們家有位客人從國外來。」說完急急走了。
她祇是去陪陪朋友說話,不是去跳舞打牌吸毒,更不是去捧歌星小白臉,你還能說什麼呢?是你不需要她,不是她不陪你,能怪誰呢?望著一縷縷上昇的輕煙,他的心緒比煙更飄。
守恬走後,屋內更寂靜,結束了一場沒短兵接觸就收手的戰爭,卻比大打一場還累,有時候痛快淋漓的實質開打一番,反倒舒坦出氣。
客廳裏,守恬走時沒有關燈,余書林踱到臨街窗口外邊一片漆黑,巷子裏間歇有汽車經過,激出短暫的機械聲音,住宅群一家家窗口透出暈黃的燈火,把偶爾的車喧烘托得更刺耳,寂寞的日子他不是沒有過,卻沒有這刻那種悲哀。也許他是男人,沒有女人那股韌性,生活的追求也沒有女性那麼強勢,現在,他才發現,不管你注不注意,祇要你活著,即使再充實,總有某一天某一刻,你突然會對眼前的生活形式懷疑;他早明白自己並非生命高手,卻沒料到如此低能,是的,他轉身緩緩走回書房,「你就是再有一千本桃花源記,也沒法子調撥世俗的生活圈。」
熄了客廳的燈,守恬有鑰匙,她自己會出去,自己會回來,從來不需要他擔心,那麼——你還等什麼?書房裏的一線燈光引領他進去,他知道,這個時刻不想章惜還能想什麼?
實在說起來,他還缺什麼呢?章惜有次告訴他——有生於無。一切事物條件,表面看起來他無所缺,都有了,起於全無嗎?他的嬌妻美眷,他的事業,他的名聲,他究竟還缺少什麼?他怕擁有太滿溢出來嗎?他伏在書桌上,桌上攤滿了書和資料,活生生的諷刺,在無限的時空裡,他到底扮演了怎麼稱職的角色,他這算是知識分子功成名就後的覺悟一望嗎?他又望到了什麼別人窗內的好風情?像他這樣的一個男人,目前最需要突破的又是什麼?守恬不問他,他倒是想逼視自我。
書房裡,四壁架滿是書,守恬對任何文字根本沒興趣,當初裝潢這個規模不小的書房時她大棘棘地質疑:「你哪兒來這麼多書?」多少年來,買書成了習慣,看的少,買的多。以前,喜歡精裝本,後來,他喜歡買些手工裝幀書,看起來穩實人味。現在,他卻覺得這輩子可能要被學院生活埋葬了,花了太多的精神去面對它,其他的興趣慢慢落在後面,終於接連不上。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要不斷追求新資訊的壓迫感,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學問技術工」,動不動就檢視自己是否技術本位。
「你是怎麼了?」余書林滿心無助,大動作雙手一撥,書本應聲落地,他無聲自問。
守恬的晚歸早成事實,余書林從來不過問,守恬問他:「你不怕我在外面出事?」
「嗯?」他不明白。
「我是說跟別人跑了。」
「這種事要怕還有個完?」
守恬這次在范家碰到唐明;唐明從小在國外長大,生活習慣和滿腦子殖民地思想的舉止使守恬非常舒服,唐明說:「咦,你先生是做什麼的?」「教授啊?」
「我是說他為陪妳玩,是做什麼的。」
守恬立馬把他當成了一個大好人,體貼而分寸。
台南的午夜一過,市容便如同廢墟,他們手裏拿著花生一顆顆往嘴裏丟,一路上講著笑著,章敏說:「姊,我們乾脆去夜遊。」章惜說:「晚了吧?」
「咦?就是晚了才叫夜遊啊!」
成孟延笑了,挑釁地說:「章惜到晚上是需要一張床的人。」
「胡說,她到晚上需要的是睡意,姊,反正妳每天都耗到半夜三更的,去走走有何不可?」章敏低聲要求。
「怕了你們,那麼晚了還去那裡啊?」
「隨意走走,散散筋骨嘛。」章敏就是瘋。
「成大」的校園入了夜陰鬱深沉,有一股古都的穩實感,校園裡到處是歷史悠久、枝榮條發的大樹,平常就安靜,此刻更是讓人要屏息走於其間。找了塊地盤,有石桌石椅,他們逛累了,章敏把自己平放在桌上,她說:「好了,各自為政吧。」便不再理別人。成孟延也不理她,獨自走了開去,章惜靠在樹榦上,月光從樹梢透下來,照在章敏健康、清爽的臉上,隱隱發著青白,如玉般溫厚;成孟延回來,採了一捧玉蘭花,遞給她,章惜接過來:「好香,怎麼找到的?」
「研究所那裡種的,到晚上特別香,我有時想想,真有些像妳。」什麼表情也沒有的,祇像在敘述。
章敏突然跳起來問:「有沒有到晚上特別臭的花?」
「有,夜來香,香得臭。」
「像不像我?」
他們三個都笑翻了,也不知好笑什麼?三個人各據了一個地方擺平下來,章敏是隨時要發瘋的,她口中唸唸有詞的發著話,成孟延挑釁的說:「章敏有話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