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而正在外领衔采买设备杂物，完全不晓大本营中关系到他当鸡头或是凤尾的激烈斗争。他一心在瞒了筱广华实施计划，准备在采买中吃一笔回扣。这种事儿，方而正深知必须做得干净利落，因为一旦被主子逮住尾巴，自己就要闹个猫儿没叼着鱼反惹一身腥的恶果。黑道中天马行空的独身侠客，来去无踪，正是他学习的好榜样。如果联手共谋，必然多一张嘴，不仅多张嘴要吃去一半的回扣，弄得不好，那张嘴一不高兴，把这半路剪径的事儿说将出去，到时，老实交代的顶了门儿是个被胁迫的从犯，自己可就成主谋下手的主犯了！筱广华也绝非等闲之辈，明白买卖大宗货物将有大笔回扣可得已是天下公开的秘密，他就曾经发议论道：“回扣现象久剿不灭，哪怕你实行‘三光’政策，也烧不光马无夜草不肥的发财欲望，杀不光以身试法的亡命之徒，抢不光愿给回扣的有钱阶级，不如干脆合法化，免得买卖双方担惊受怕。”所以二人各怀鬼胎，同床异梦。
方而正带了筱广华，一开头便直奔自己的老窝而去。这个“老窝”，乃是方而正多年来光顾的万国广播电视设备器材公司。老板亦姓万名国，方而正大概没想到，万老板这位哥儿们，学历可是硕士，虽然一眼看去像使丈八蛇矛的莽张飞，可他同样粗中有细，把方而正这些年来吃的回扣，按年按月按日做了一笔小账，每个项目下还略加注释，罗列了若干证明人。随时准备东窗事发时“零存整取”，把方而正批发到法院去！
万老板半夜给枕边人解释道：“哥儿们了哥儿们，生意了生意，有什么办法？我不留个后手，不经常提醒他，他会再来么？我不记个清楚，事儿一爆发，到底是我腐蚀他，还是他勒索我，法庭上总得说个明白呀！”
当下三人见面，哼哈寒暄良久。方而正拿出采买单来，欲购磁带、监视器、电池、脚架、镜头、充电器、灯具若干，成交金额在百万之巨！万老板大喜道：“方哥儿，筱哥儿，没事儿就从不到小店来坐坐，非要有买卖才来么？生意做不做，都没什么。走，先消夜，再去娱乐娱乐，吃好玩好，生意么，明儿再说！”
方而正一点就通，笑了对筱广华道：“火车坐了一天，也该放松放松，盛情难却，万哥儿是豪爽人，那就去吧！”
筱广华顺从道：“方导，你说了算！有什么好处，你会把我忘了么？总不能叫我一个人回旅馆吧，嘿嘿！”
三人驱车来到万老板在郊外开设的餐饮娱乐分店。方而正一见环境幽雅、装饰豪华，赞道：“万哥儿，几天不见，愈发气派了！生意越做越大，发财呀发财！”
万老板喝令上菜，转头谦虚道：“方哥，筱哥，老弟我开办这个餐饮娱乐，完全是不以赢利为目的的。你想，我还有精力在这种小事儿上赚钱么？设备生意，够大够累人的了，累了又怎么办？朋友三四，要聚聚怎么办？我就干脆掏个百把万，装修了这个私人俱乐部，搞他个一条龙服务，吃喝玩乐，无一不齐！吃海鲜、打麻将、唱卡拉OK、KTV包间、桑拿房、按摩室，妈妈的还空了几间，留着，看这年头还会闹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咱们马上就上他一个项目，对不？自己放松了，朋友高兴了，有什么生意做不成呢？这叫做放长线钓大鱼，肉烂了在锅里，对不？”
方而正佩服道：“精明精明！只有本钱雄厚，才能心想事成呐！”
筱广华恭维道：“万老板这种全方位的经营手段，难得难得！”
万老板笑道：“我们三个男人闷坐闷喝，没味道，叫几个小妞来陪酒，怎么样？”
筱广华推辞道：“客随主便，不怕影响吧？”
方而正冷笑道：“筱摄像，你简直把万哥儿看扁了！这是他的窝儿，就像孙二娘在十字坡开的幺店子，什么都摆平了的，有什么影响？”
万老板豪气激发：“对，不是吹，哈哈！”
旋即转头，叫跑堂的，“小马，去个电话，把小赵小钱小孙传来！”
三人酒过三巡，渐渐胡说乱说之际，赵钱孙三个妞儿风火赶到。万老板安排各位交叉坐下，提议先罚三个小妞的迟到之酒，方、筱哄然附和。赵小妞脸上像刚油漆过似的，光亮鲜红得如扑克牌中的红桃A，她二话不说，仰头喝干，忙不迭挑个虾肉丸子填进口里；钱小姐剑眉飞舞，黑森森的像侠客半夜腾挪上下的双刀，压寨夫人般地豪爽道：“喝就喝！”
先把一只鸡腿拿在手里，喝毕，一阵猛啃；孙小妞带了些孙悟空的猴相，一团胭脂抹得颧骨分明，细声细气喝完酒，把只蟹脚快速处理掉了。
方而正笑道：“三位小姐，都没吃晚饭么？”
赵小妞填了半胃的虾肉丸子，方才缓过气来，老实道：“我知道万哥儿会请的，中午，就空着肚子等着呢！”
钱、孙应和，都说虚怀若谷，等着吃好的填空。又过数巡，筱广华醉眼蒙眬，看上了挨着万老板坐的孙小妞，便道：“万哥儿，孙小姐那样小鸟依人，我可是要横刀夺爱的呀！”
万老板大量道：“小孙，坐筱哥儿身边去！”
方而正酒量如海，清醒看到小钢炮乃好色之徒，而且粗细不择，纯粹是一条见肉就吞的饿狼，不觉窃喜，暗想机不可失，今晚上非得怂恿他一下不可。把柄一旦抓在手里，就不怕他察觉自己的经济问题了！当下鼓噪道：“再饮三杯，换大盅来，喝了，咱们跳舞去呀！”
众男女欢呼雀跃，喝得七歪八倒，相携相偎了各进小间。方而正佯醉，由赵小妞扶着，挤进一个仅可容二人原地踏步的KTV娱乐房。赵小妞关了门，欲关灯，方而正忙道：“灯一关，美丑无别，小赵，我还没看清你的脸儿哩！”
赵小妞仰了脸，叫方而正欣赏。方而正恶毒道：“怎么？中国丑星大聚会，小赵你去参加过了？”
赵小妞老练道：“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说着，舒臂过来摩挲方而正的手。
方而正吃了一惊，但觉一双锯齿般的爪子，把自己的手背手心搓得生疼，忙抽将出来，主动搂住赵小妞的腰身，将容易受伤的裸露部位藏在对方身后，笑道：“来来来，我们跳舞。小妞者，小小的丑女子也！这‘妞’字儿，就是一女一丑组成的，我怎会嫌你丑呢？呃，小赵，双抢季节刚过，又收麦草又插秧苗，你的手就锻炼得跟镰刀一样了呀！”
赵小妞老实道：“方哥说得对，农忙一过，我们才出来打工的！方哥，你下过乡的？”
方而正骄傲道：“我么，当了六年知青，驾牛使耙、插秧打谷、薅麦除草，啥都干过，那时节，我的爪子也是两片镰刀呢，哈哈！”
两人闲聊打趣一阵，赵小妞想早点“下班”，说不定另外还有传唤“上班”的，便道：“方哥，你喜欢我，我们就抓紧，这就跟农忙一样，不抓紧，颗粒无收呢……”
方而正阴险套问：“像你这种妞儿，陪陪客人，会得多少小费呀？”
赵小妞漫天喊价：“那就看客人高兴啦，少说也千儿八百！”
方而正肃然道：“你把你喊成什么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了？看过《漂亮女人》么？没看过？那我给你说说美国行情，那么个漂亮女人，一小时才开价二十美元呢！二十乘八，才一百六十块人民币！你倒好，一张嘴千儿八百！顶了门，你值二十块人民币！”
赵小妞委屈道：“二十就二十嘛，生意不成，情意在，方哥，不要把人说得分钱不值嘛！”
方而正杀翻了对方的天价，安抚道：“实话给你说，方哥我是从来不干这种事儿的！但是为了艺术，为了创作，我总得下深水，来体验体验生活呀，对不？知道杜牧么？不知道？好，我又说给你听，他为了写好妓女的诗，就只好下深水，跑到妓院一待，就是十年，不然，他的歌儿怎么会唱到今天呢？”
赵小妞尊敬道：“原来方哥是写书的！其实呀，地摊上好多玩意儿都是写我们的，只是假！那些玩笔杆子的，恐怕没几个像方哥你或像‘肚’什么‘磨’，哎，错了错了，不是肚磨，是杜牧这样有钱，这样舍得下深水摸石头，所以他们写出来的，看得我们直想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嘛！胡编一通，讨厌！”
方而正发觉越扯越远，快要和这丑女人讨论文坛论争的重大课题了，忙直奔主题，单刀直入地道：“小赵，今儿方哥不会为难你，你陪了我吃饭跳舞，小费么，加倍地给，起码四十，但你得帮方哥完成个任务：跟我一块来的筱哥，是我的客户，你得和小孙联合行动，把筱哥给我摆平，让他玩得高兴，玩得胡说八道，玩得控制不住!懂了么？懂了就好！再有，事儿完了以后，你得把整个过程，细节，懂不懂？懂！那就好！把细节全给我汇报了，你才拿得着小费！方哥一高兴，说不定再加倍哩！”
赵小妞不客气地道：“方哥，小菜一碟，这是我们的专业，别说筱哥一个，再来两三个大哥，也一块儿给你摆平，今后有什么活儿，方哥批发来，我全承包了！”
方而正听她表决心，心中大喜，忙掏出四张“大团结”来塞进那双镰刀手里：“那就先拿着。小赵，就看你的了！你过去，问起我，就说我醉得一塌糊涂，在这里睡着了……”
赵小妞欢喜得仿佛才丰收了庄稼，领了令箭，豪气干云地去了。方而正踱出门来，在万老板的小间门上轻叩三下，旋即回房。片刻，万老板悄悄钻进，见方而正一人，讶然道：“怎么？方哥，小妞不满意？”
方而正冷笑道：“你我兄弟，还来这一套！你知道我从来不沾女色，只求发点财，你倒好，把个烂红薯花拿来对付我，你太小瞧人了！”
万老板硕士出身，学识渊博，当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方哥，你的口味我还不知道么？你从不拈花惹草，我是知道的！玫瑰花也好山茶花也好茉莉花也好红薯花也好，你都没有感应感觉，不择不挑，我又何必去费心费力，找个了不得的彩色棉花来娱乐你呢？对牛弹琴，用不着挑选好曲子！哈哈！”
方而正一哑，知道自己把自己套死了，便道：“闲话少说，这回这个买卖，多大比例？”
万老板滑开：“你说你说！我哪回亏了你？”
方而正推过去：“你说你说，我难道会赚了你么？”
二人好一阵谦让，方而正抵死不报数。万老板无奈，只得叉开五指，又收缩二指道：“百分之三，怎么样？”方而正冷笑道：“物价像胡子，天天在涨，可好，只有你的回扣，像清鼻涕，直往下跌！”
万老板诉苦道：“你说对了！什么都往上涨！我进点货，都是从国家正规渠道来的，没什么赚头了。累死累活，买方再一杀价，不赔就算万幸了。回扣么，自然就紧张了，你得谅解！”
方而正戳穿道：“得了吧！万哥，没有水货，你怎会赚几千万？明人不说暗话，抠死了，你也得给我这个数！”说毕，伸出一根食指来，昂然而立。万老板大惊失色：“你一伸手，我就倒大霉；你把我的赚头吃个干净，我还活不活人呐？”
方而正索然道：“那就成不了。今晚打扰，我只有改日回请了！”万老板见方而正如狼似虎，半步不让，一狠心，回到未跌之前的数字，将掌分开，一个指头也不收缩了：“算了！老哥儿们，大不了，我不赚不赔不就行了么？还是这个数！”
方而正再道：“得！你甭说了！我这里多付点款过来，你还不晓事么？还拿这个数来搪塞我？这种事儿，我挑得很，难道随便塞一朵红薯花儿就能把我放翻么？”
万老板抵抗道：“多付的，也按比例，你一半，我一半，五五开。大笔那头，只能这样了！”说时，叉开的五指未合拢。方而正哂笑：“五五开？笑话！那笔款子，不过在你账上走了一趟，你就想吞一半？得了吧，甭说了，我看这事儿，八成成不了……”
万老板气急败坏：“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成不了拉倒，算老子白请了！”
方而正见好就收：“这样吧!给一个都能接受的最后方案：老比例不变，五就五！多余的呢，你二我八！怎么样？”
万老板恨声道：“妈妈的，有两个算两个。你老兄太凶残了！”
方而正安排细节：“款么，争取拿现金来，到时我先把我的分子扣了！实在不行，汇票过来，还是按老规矩，见了汇票，你就先把现金给我。不然，我不交汇票！”
万老板一迭连声：“行行行，你我兄弟，不再说钱了好么？说钱伤感情，哼！”
正在此时，小赵叩门。万老板道声打扰，慌忙开门让进，自己笑着溜了。方而正忙问：“怎么样呀，小赵，完成任务了？”赵小妞扬扬自得：“方哥，我们俩姐妹，几下就把筱哥解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