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还是继续开车辗转于天涯海角，过着餐风饮露的漂泊日子。偶尔有空回一趟家，就趁着小黄钟上学的时间段，悄悄地往小黄钟的书桌抽屉里塞些小面额的钞票。而后到隔壁王婶家再送一笔整钱，嘴里总免不了一堆客套话：“小钟个头长得那么快，是多亏您照料着呀！”最后回到一楼的大厅，看着电视，抽着烟，等小黄钟从村里前几年刚办起来的中心小学放学回家。“嗯，你这小东西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等呀。对了，那个……”他吐了口气，关掉电视，接着道：“上次给你的生活费才用那么点？你在学校不会饿着肚子不买点心吃吧？你这小家伙，真是的，饿死了可不关我的事哦。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想饿死，很难，想不饿，更难，社会总是让你有饭吃，可就是不让你吃饱。所以呀小钟，要好好念书，以后才能吃得饱饱的哦。”小黄钟总是慢条斯理地挂上书包，而后摆摆手，气死人不偿命地道：“不就是几个破子儿吗？我才懒得用呢！再说了，王婶整天大鱼大肉的，我倒想饿死呢。”
父子之间，有着一种无形无影的建立在血脉关系之上的羁绊，往往能够让彼此之间产生一种心有灵犀的玄觉，但彼此又都潜意识地排斥这种玄觉，因而导致言语上貌似不和的冲突。
在“从小就没妈”的岁月里，小黄钟学会了很多同龄人所不曾拥有的能力，比如说勤俭节约，也懂得了许多连大人都难以理解的东西，比方说人情世故。尽管知道那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小黄钟还是坚持每个月去店铺里挑一颗他认为最好看的彩色玻璃珠，在他眼里，那哪里是简简单单的珠子？分明是一颗颗永久等待，永恒守望的心。心中点缀着生活中五颜六色的冷暖辛酸、悲欢离合。小黄钟纯净无暇的童心正如正如二月里饱尝风雪的梅花，过早地凋零了。那份不应该属于他的成熟让他始终无法与周围的同学成为交心的朋友，而只是停留在玩伴的程度上。同时，由于过分的聚少离多，缺乏沟通与交流，父子之间的冷战愈来愈有升级为热战的迹象。
小学升到初中，黄钟还是整天一副忧郁惆怅的样子，总是独来独往。他想拥有朋友，又不想拥有伙伴，这多么矛盾。一直以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孤苦早就了他的两面人格与双重灵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以为我是个好孩子，只是这几年来逐渐地被坏孩子的‘我’霸占了躯体而已。”他的内心犹如干枯死寂的古井，为了重新让这口井涌出生命的泉水来，他尝试了与那些看上去成熟些的坏孩子交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黄钟或许是天生的白沙，洁白清净而又极其容易受染的沙。虽然‘黑’了，可白沙终究是白沙，哪怕被染得面目全非了，经过岁月的洗礼，它也终究会恢复清白之身。再说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一眼看出一个人曾经是‘黑’的呢？
渐渐地，黄钟学会了抽烟、斗酒，聚众滋事，身上多了一股令人生厌又生惧的地痞无赖所特有的邪气。正值青春叛逆期的他哪里知道，他这样做只能是事与愿违，与正常孩子之间的距离将会越来越遥远。那时的黄钟错把所谓的哥们儿义气当成了千金难买的友谊。他认为自己得到了，其实他失去了更多；他觉得自己精神上充实了，富足了，其实他灵魂上更加空虚了，贫穷了。他的初中生涯，几乎是在学着无赖迷茫的刀光剑影中混过的。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黄钟那年刚升到初三不久。一次，黄钟所属的混混组织与社会上一个无赖群体为了势力范围的划分与最高话语权的归属而准备拔刀相向。组织里几个起领袖作用的狠角色深知校园势力与江湖势力之间的差距，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震慑作用，也为了虚张声势，让那些无赖不敢小觑己方的实力与武器，他们打算动用组织里一位前辈“浪子回头”时留下的一把老式手枪，再请出一位浑身是胆的硬茬子在火拼那天用它完成计划。但究竟何人能当此重任，却让几位“领袖”一筹莫展，坐立难安。组织里以前总是狐假虎威，鱼肉一方的几个家伙在竟然全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平常因一包烟的事能够干起来，此时确厚起嘴脸，像推辞大礼似的互相推诿这回“光荣”的任务。
“小九蛇，还是你上吧。真出了啥事的话，至少还有你爹扛得住嘛。”一位“元老级”人物可怜巴巴地望着正默不作声坐在角落的桌子上，悠哉悠哉抽着烟，淡定自若地听他们吵得面红耳赤的黄钟。“甭提我爹，我做事要他罩着？不就是‘喷’一颗花生籽吗？有啥难的？”黄钟很随意地往桌子上戳着快燃灭的烟头，揶揄地笑道：“嘿嘿，大哥就是大哥呀，坐着喝茶就可以了，真有事的话，派我这样的‘小兵’出马就能搞定了。厉害…厉害…”
火拼那天，黄钟的一粒花生籽“种”在了对方领头大哥的小腹里，险些把他“种”成了植物人。黄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举动使那些仅仅只是来装点装点排场的小无赖们彻底崩溃：“中学生怎么会有这种鬼东西呀？还打个毛，撤呗！”可以说，一粒花生籽造成了流血的结果，却也避免了更多人流血的后果，这不能不称之为斗殴的“艺术”。在校园里传为“美谈”的是黄钟当时的一句话——“大哥远道而来，来颗花生籽怎么样？”
可是不出两日，黄天便从校方那里“聆听”了儿子的传奇故事，当场气得一拳就把副校长办公室的桌子砸塌了。他用断指的左手捂着青筋暴涨的脸，不停地，使劲地搓着。
那天，是星期天，黄钟刚好在家休憩。正躲在二楼一个房间里和两三个红毛花衣的男孩一起看片子，几个人激动得发着杀猪般的大叫声，完全没有听见楼下黄天开锁后猛力踹开铁门的轰隆声与上楼时猛力踏着楼梯的脚步声。黄天走到传来大叫声的那个房间门前，只一脚，就踹开了那扇反锁着的木制房门：“畜生，还有心思看这种东西？枪呢？不拿出来的话，老子今天说砍了你，就砍了你。”黄钟蓦地转身回首，看着浑身浸着汗水，攥紧拳头的父亲，满脸错愕与惧怕，竟一时忘了关掉电脑里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他语不成句地道：“爹…爹，枪…枪不是我的，是…是…是别人的。”黄天一脸刚毅，大步上前，一巴掌扇在黄钟的左腮上，打得黄钟踉踉跄跄，跌倒在地，嘴角溢着丝丝鲜血。站在一旁的两三个男孩一时看傻了眼，竟吓得不敢去扶黄钟。黄钟精神失常似地冲着黄天怒吼：“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打够？当年你一巴掌打走我娘，今天干脆一巴掌打死我啊。”黄天似乎被触动了某根敏感的心弦，额头上的青筋又暴起了数根：“走了就走了，甭拿你娘说事。说，你开枪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右…右手。”黄钟不知道爹为什么突然间要问这个，但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似乎将有不可避免的厄运降临在他头上。
黄天转身跑到楼下去，几十秒后，黄钟只见他爹提着一口刀身乌黑，刀口雪白的菜刀冲进房间里。他吓得一时间不知所措：“你…你要…要干嘛？”正在气头上的黄天二话不说，冲到黄钟面前，左手紧紧地握住黄钟的右手，按在榻边的电脑桌角上，右手持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黄钟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躯体在他爹可怕的巨手下，竟分毫不能动弹，犹如待宰的羔羊。眼前刹那浮现出当年爹挥刀砍断那个男人手指头的血腥画面，等到画面消失，回过神来的时候，黄钟看见地上有一截血淋淋的手指头在一滩红得发黑的鲜血中微微抖栗。再看看自己的右手，正汨汩地淌着黏稠的血。“啊，我的食指！”直到这时，黄钟才感觉到那种从断指处直透心脏的扯心裂肺的痛楚。那两三个不好子弟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其中一个稍微胆小的已经跪着瘫软在地，不停地重复：“不关我的事啊，不关我的事啊。”黄天提刀而立，犹如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神像，尽管威威凛然，却又显得麻木残忍，嘴里喃喃自语：“你有它扣动扳机，你用它夹烟，你用它点鼠标……，嘿嘿…嘿嘿…”突然，黄天再次抡起那口滴血的菜刀，一刀劈碎了桌子上那台台式电脑的液晶显示器，甚至差点连带着桌子也一起劈开了。尽管黄钟并不心疼，但他心中还是油然升起一种心被劈碎的悲恸，那是对父亲的绝望。黄天缓慢地松开刀把，任凭那口菜刀如扎根的巨树，陷在桌子里。他低头冲着那两三个貌似花花少爷的男孩咆哮：“滚，都给我滚，再让我看到你们的话，管你们爹是哪几只老王八，我都要剁光你们的手指头。”说完就魂不守舍地下楼去了。随后，黄天跟这么多年来一直帮忙照料着黄钟的王婶吵吵嚷嚷说了些什么之后，就拖着疲惫的躯壳，黯然销魂地开车走了。
等到王婶喘着粗气跑到黄钟所在的那件房间时，早已不见了那两三个纨绔子弟的身影，只见黄钟光着上身，用卸下来的白色衬衫包着右手，而衬衫也已经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黄钟坐在地上，似乎忘记那透彻心扉的痛苦，而只是神志不清地傻笑：“嘿嘿…嘿嘿…被诅咒的宿命啊！原来是真的，嘿嘿。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婶见状，跪身抱着黄钟的肩膀放声大恸：“不是人啊，不是人啊。”
王婶青年守寡，只有一个比黄钟小几岁的女娃儿，又因为丈夫与黄天是称兄道弟的世交，所以对黄钟早已视如己出。见黄钟遭受如此天谴，岂能不心痛欲裂？王婶把黄钟送到医院时，黄钟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那原本十分忧郁颓废的眼神却无缘无故地增添了几分黄天般的犀利与刚毅，似乎能够看穿世间冷暖、滚滚红尘。黄钟原本只是简单包扎一下就回家养伤，可医生说因失血过多、双目眩晕，且出现精神失常现象，因而需要在医院间隔性地进行血液补充与大脑定期扫描。虽然黄钟十分清楚现代医院能为了多挣几个子儿而把感冒说成肺癌，把发烧说成脑瘤的厉害手段，可也不好发作。
住院期间，每天都有村里人络绎不绝地带着些花花果果来看望黄钟。此刻的他，能以敏锐透析的玄觉洞察到：他们当中大部分是真心关心他而冲着他来的，这让他稍稍感到欣慰，以前那个老爱和小伙伴们到某位老爹或大妈家玩上大半天，再帮上小半天小忙的我还是对现在的我有点帮助的嘛。但是，他们当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黄钟家族那个延续了四代，近乎无耻的诅咒而来“验证验证”的。那几天，黄钟躺在榻上想了很多很多，想起从他太爹爹想到他自己的四代人，想起与他有着十年之约却一定不会守约的娘，想起从小到大所经历的许多刻骨铭心的事。他决定了，要变，一定要变，要“挖粪涂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