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是独生女,却依然从小养尊处优的庭麟在家里脾气可倔得很,那年高考结束之后,硬是忤逆着父母要她学医的意愿而报了一所挺不错的本科级音乐学校。其实,她能取得那场与父母之间旷日持久的耐力战的最终胜利,还是多亏了她哥庭虎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与付出,庭虎打小就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妹妹,他们兄妹俩的零花钱向来是一样的,而他总是把自己一半的零钱分给妹妹用,小庭麟想吃什么零食,想要什么玩具,他都会买个她。一个小女孩抱着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布娃娃,咬着酸酸甜甜的棒棒糖,寸步不离地跟在一个比她稍大一些的小男孩后面后面,而那个小男孩总是笑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眯成一条月牙形的缝儿,双手很随意地插在脑袋后面,一边在树荫下踱着小步,一边噘着嘴巴吹口哨,庭虎经常想起那段温馨而又快乐的岁月。用自己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子承父业”换取了妹妹的没约束与幸福的庭虎真心地祝福庭麟能够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尽情地奔跑,冲着耀眼的阳光勇敢地笑、爽朗地笑,他义正言辞、态度坚决地对执意要让庭麟报医科大学的父母道:“爹,娘,孩儿已经从医了,咱们世家的传承问题已经解决了,就不要勉强小妹了。况且,她隐形的翅膀上,可不仅仅放飞着她的梦想,还有——我的。”庭麟有着一副荡气回肠、响遏行云的女高音嗓门,还精通许多民族舞蹈,毕业之后,向往无拘无束、海阔天空的没约束生活的庭麟为了耳根子清静些,也为了向思想保守、固执己见的父母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她毅然决然地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安徽,为了谋生,也为了在谋生的基础之上取得更好的发展。
爱,本就是一种相互给予的东西。也挺善解人意的庭麟经常想当然地给黄天买袜子、手套、洗发剂,甚至下衣、男士唇膏这些虽必须用到但又颇为隐私的日常用品,尽管懂得投桃报李之道的黄天并不是多么地希望庭麟这么做,但他还是把自己最珍视的那只似乎是雪梨黄玉制成的玉手镯送给了庭麟,并且亲手为她戴上。黄天喜欢庭麟软硬兼备的人格以及她那张伶牙俐齿、会说又会唱,还有一股淡淡薄荷香的樱桃嘴巴巴,庭麟喜欢黄天刚毅果敢的性子以及他那双两个手背各留下一个伤疤,刻着岁月之遗迹,两个掌心都在方向盘上磨出老茧的手掌。每当淡月移落、寒鸦凄啼、天染清霜的时候,半夜的星星便开始唱歌,孩子在满天的星光下做着天高海远的梦,虽然长大了,但还是有着一颗孩子一样迷惘而脆弱的心。黄天坚决不许下“带着你远走高飞、浪迹天涯”这样不负责任的誓言,吃一堑长一智的他并没有陷入感情的泥沼,不过看上去挺坚强,内心却多愁善感的庭麟似乎陷得很深。星光在都市里那些闪烁耀眼的霓虹灯的映射下,显得那么的惨淡,但依然能用一点一丝的星光指引迷失在文明世界里、沉沦于黑暗时空中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迢遥万里的远空,一颗模糊不清的星星从夜幕后面悄悄地钻了出来,那是谁的眼神依旧守候在地上之人必将到达的远方?
关系已经不言而喻的黄天和庭麟经常一起坐在那个带给他们缘份、意义非凡的钢铁高架台上看星星,但不数,因为知道数不过来,半夜里突兀的一场雨,或许会惊醒依偎着睡在一起的他们。用情颇深的庭麟把躯体与灵魂都当作血祭,献给了黄天,正如那对“天”的古老崇拜,献上一颗虔诚而真诚的心作祭。在感情的风暴还没吹破遮掩起过去的那层纱布之前,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打算厮守终生、相濡以沫的爱,就必须打开过去的门,让对方走进自己过去的世界,走近曾经的自我,而不应该把明明能够分享的过去埋葬起来。女人,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总认为隐瞒也是一种真善美的爱,善意的谎言就一定是爱吗?男人,也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也总是认为欺骗只是为了不伤害心中的爱。可是,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彻彻底底、错得无法回头,那场命中注定会降临的暴风雨,又会降临在多少年之后呢?
已经有了七个月身孕的庭麟见黄天还是过着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生活,还是无法从灯红酒绿、鱼龙混杂的赌场中自拿出来,竟一气之下离开了黄天。东西失去了尚且知道心痛,更何况是人呢?在庭麟不在身边的日子里,黄天才愕然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需要那么会体贴人,那么会照顾人的庭麟啊!不能失去,绝对不能失去,他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更何况说庭麟的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血呢!他渐渐地认识到,自己的生活作风确实有点儿问题,以前认为这种花钱买快乐的日子是理所应当的,是无可厚非的,从未反思过这种习惯式的学着无赖,可现在真的认识到自己错了,悔恨、愧疚、惆怅……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像饥肠辘辘的狼群一样,把他这只一心想着用鲜血来赎罪的羔羊包围了,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吃了。“我改还不行吗?”他现在好像对庭麟说这句话,但是人海茫茫,又能到哪里说去呢?找,不停地找,拼命地找,可庭麟就像活活地从这个时间蒸发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着。黄天绝望了,放弃了,酗起酒来,更不要命了,或许也只有那令人麻木的高浓度酒精才能让他暂时不去想离去的爱人与不知在梦里憧憬了多少回的儿子。
白色的山楂花不可挽留地凋零了,似曾相识、乘风而翔的燕子还记得昔日的故人吗?已经回到山东的庭麟于五月七日那天,也是礼拜天,在她哥庭虎的医院里生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庭麟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黄钟”。本来她是难产的,可听到医院外面不远处一座教堂浑厚幽长、余音袅袅的晨祷钟声后,心中就充满了祥和与安宁,一种天高云淡、返璞归真的云雾像飘舞的彩带一样,萦绕在她的躯体周围,仿佛置身于一片花瓣与叶絮漫天飞舞的天地中,遇人不惊的小鹿、小兔悠闲自在地吃着嫩草,声声直扣心扉的钟声像荡着微波的流水,在凝滞的空气中静静地流淌着,让庭麟顺利平安地生下了小黄钟。一身白衣、满身鲜血的庭虎笑呵呵地哄着在他怀里哇哇大哭的小黄钟,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幸福与喜悦,他对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的庭麟道:“妹子,孩子是无辜的,不能没有爹啊!你就原谅小天这一次吧,我想他一定会诚心悔改的,看在为兄的薄面上,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吗?”一九八九年暮春的那个清晨,清风在唱歌,阳光在微笑,好美,美得让庭麟一辈子也难以忘记,因为那天是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开始。
往事蹉跎,第一代人、第二代人以及第三代人被诅咒的宿命,能否在第四代人手中终结?
这世上有一种叫“爱”的东西,容易拿起,却很难放下,曾经爱过,就难以割舍。庭麟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她那样子的青春芳龄不该有的沧桑,她抱着包在襁褓中的小黄钟,再次出现在黄天面前。她静静地站在黄天经常关顾的那家小酒馆门口外,强压下哽咽的声腔,以一种尽可能平缓,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呼唤:“天!”黄天手中盛酒的大瓷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他无比缓慢,缓慢到让时间凝滞住地转过头,命运的镜头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眉骨僵硬了,嘴唇不停地抖栗,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爬满丝丝血迹,空洞而可怕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庭麟湿润的眼睛。就这样足足凝视了半分钟之后,两行泪水无声地划过他那沾满污垢、长满胡茬儿的脸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黄天猛地三步冲到庭麟面前,一个划空而过、结实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庭麟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你…你好狠…好狠的心!”黄天说一两个字,就得艰难地咽一下口水,他抱着头蹲在门口,对满头蓬松的乱发使劲地抓、使劲地揪,时而不顾形象地用袖子擦挂在嘴角边,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的水,时而指着依然面不改色的庭麟哼哼哼地狂笑,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他以饿虎般血红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酒馆里面众多一脸错愕惊讶之色,酒杯或筷子还停在半空中,齐刷刷朝着他看的酒鬼们,他豁地从腰后面拿出一把锋芒毕露,刀身呈弯月形的小型砍刀,横砍在木制的门沿上,冲着交头接耳问怎么回事儿的那群人咆哮道:“看什么看?哪只龟孙子再敢看,老子今天绝对剁了他!”
庭麟的左腮上留下了一个又青又紫的掌印,她擦去从嘴角渗出的丝丝血迹,很镇定,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对黄天道:“我哥说得没错,孩子不能没有爹,你有大错,或许我也有点小错,可无辜的孩子没有错。天,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赌瘾戒了。”她说得没错,赌点儿小钱没什么不好,但赌上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一辈子的幸福,就不好了。“孩子?孩子?我的孩子?给我抱抱,让我看看,嘿嘿,我当爹爹了,哈哈……”黄天从一开始就只意识到庭麟的存在,而忽略了她手里还抱着他的,同时也是她的“孩子”,不禁暗骂自己瞎了眼睛。他心急如焚地站立起来,一种父性的本能让他急得想“占有”庭麟手中的小黄钟。看着温馨幸福的这一幕,庭麟泛着淤青的脸上终于献出了久违的笑容,她遮住嘴巴嫣然一笑,而后淡淡地道:“甭看了,是男孩,名字我起好了,叫黄钟,钟声的钟,孩子也是你的,要是嫌这名字不好,你有权力改。”“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任光阴似水,恍惚千载,任岁月如梭,一眼万年,晨钟不改,暮鼓依旧,我心永恒,命运之钟,撞破封印的心,悠扬的钟声……响起来!来自亘古的呼吸,传承久远的回忆,有爱之人钟爱一生,有情之人钟情一世,好名字,好名字……”有点儿喜出望外的黄天颇具诗意地喃喃自语道,刚刚满月不久的小黄钟听着父亲从嘴中发出的既如咒语,又像歌声的渺渺天音,躯体的血竟不安地躁动了起来,那是一种两代人之间血脉印记与灵魂意志的传承,发自于本能,两颗炽烈的心碰撞在了一起,就形成千丝万缕,宿命也难以磨灭的羁绊了。萧萧的清风吹过青青的竹林,摇响了拨弦者挂在竹枝上的风铃;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淹没了茫茫大漠,但淹没不了“瀚海船夫”以信念鞭策出的悠扬而清脆的驼铃声;清晨时分迷蒙幻灭的雾霭中,别在牵象少女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盈盈信步而欢笑。当然,还在吃奶的小黄钟不可能品味到这种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意境,他只是睁着又黑又亮,如两颗黑珍珠一样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映入眼帘、春风满面的父亲。庭麟又小心翼翼地把小黄钟从黄天手中抱过来,而后一本正经地对黄天道:“一周后的这个时候,我在那里等你,让天来见证你的心是什么颜色的,天,不要怨天尤人地认为幸福只在天上,其实它时时刻刻都游离于你的指间,就看你愿不愿意稍稍用点儿力逮住它。”说完,她就抱着小黄钟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