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小黄钟为自己“第三次生命”的嬴荧故意装作很认真、很严肃似地否定了小黄钟天真幼稚的想法:“不可以的,不吃鱼的话,以后长大了不会游泳喔!”小黄钟稍稍提起几分精神来,又带着质疑的语气反问道:“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喽,婆婆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嬴荧反手轻拍着背上小黄钟的后面,虽然小黄钟真的不想伤害在他眼里同样是生命,和人没什么区别的鱼儿,但他真的很想像鱼儿那样,没约束自在、无羁无绊地遨游于梦幻般扑朔迷离的水下世界,并且婆婆也确实从来没骗过自己,权衡利弊之下,他终于万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好奇心甚重的小黄钟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伙伴们的婆婆头上都有白发,而他的婆婆没有,可能是他觉得斑白的雪发比乌黑的青丝更好看吧!小时候的小黄钟明明已经会走路了,却仍然缠着要嬴荧背,他曾在婆婆背上翻弄过婆婆盘起的头发,可就是找不到一根白发,而且,婆婆如璞玉般光滑白白的脸上,也找不到一丝一痕的皱纹。有人说过,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可是在小黄钟眼里,婆婆一点儿也不可怕,相反,永远是那么的可亲可近,那么的可敬可爱,婆婆就是古老神话传说中那个偷吃了长生不老药,而后乘风奔月而去的太阴娘娘。乡亲们听见小黄钟成天“婆婆!婆婆!”地叫着,就捂着嘴巴咯吱咯吱地笑,那些年纪稍长一些的老爹大妈们捏了捏躲在嬴荧背后的小黄钟的鼻子,对青春不减当年、天见犹叹的嬴荧开玩笑似地调侃道:“我说荧妹子,你看上去简直比你们家媳妇小麟还年轻、还有风韵呀!听这个‘不懂事’的小屁孩成天地喊你婆婆,还喊得那么亲热、那么好听,真让我心里头堵得慌啊!”嬴荧听了这些让她哭笑不得的话之后,只好献出一个哭丧似的苦笑,而啥事都喜欢搁心里去,异常敏感的小黄钟则羞红了脸,红得像秋天里熟透了的大柿子。从那以后,倔强的小黄钟死活不肯叫嬴荧婆婆了,而是有样学样,直接管嬴荧叫“荧妹子”,嬴荧倒是挺豁达、挺看得开的,才过几天,就丝毫不介意小孙子如此没大没小地称呼自己了。
年终时,千里迢迢赶回家吃年夜饭过大年的黄天听到儿子这么喊自己的亲娘后,真的是气得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他心里头总感觉怪怪的:嬴荧成了小黄钟的“妹子”,那自己岂不是得喊儿子为“大舅”?这……这什么跟什么嘛!黄天怒发冲冠、青筋暴胀、唾沫横飞地嚷起了脏话:“哇嚓,他娘的,造反了,造反了,这种鸟事都有,这什么鸟世道啊?”实在憋不下这口气的他随手抓起一个竹扫帚,准备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黄钟上一道可口美味的“竹笋炒肉”。
小黄钟经常到村里一位年过八十的老婆婆家里去玩,听她讲古老久远的神话传说以及那些牛鬼蛇神、花妖狐魅的离奇故事。当然,那位慈祥亲切,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老婆婆也会给小黄钟讲一些历史上的英雄事迹,她经历过那段硝烟弥漫、尸横遍野,屈辱而又光荣的战争岁月,因此她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教材。依照她老人家的意思,小黄钟管她叫冷凇太嬷,尽管尚且年幼的小黄钟一点儿都不知道“太嬷”二字意味着什么,在小黄钟看来,他的冷凇太嬷是真正懂得怎么去爱他的至亲之人,很亲很亲,甚至在小黄钟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眼里,除了他婆婆嬴荧之外,就属她最亲了,竟比他的亲生爹娘还亲。虽然常年在外奔波忙碌的黄天经常托人给小黄钟带回他买的很贵、很潮、很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同样不居家、不顾家,颇有男儿那种以事业为重、爱争强好胜之性格的庭麟也以同样的方式给小黄钟买了许多好吃的零食与精致时尚的玩具,并且“送”到儿子手中,可这就是所谓的父爱与母爱吗?不,他们并不知道在爱的世界中如饥似渴的小黄钟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并不懂得怎么去爱嘴巴上说“很爱很爱”的宝贝儿子,他们的爱,太苍白了、太空虚了,就像每年八月十五寄回来的那些月饼,外头的包装那么的精巧别致、美轮美奂,可是吃起来却是那么的干燥作呕,那么的苦涩乏味,下咽时喉咙总感觉阵阵酸辣的刺痛,真的是吃得直掉眼泪。下面是物质基础,上面还是物质基础的爱之塔在孩子雪亮无垢的眼睛里,脆弱得竟不堪一击,甚至比不上一株杏树树荫下细水长流的爱。
冷凇太嬷的家是那种如今在全村也没剩下几套的老式土坯小院,并不宽敞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树龄估计和小黄钟家门口那株老桑树差不多大,每年都会结杏子的杏树,尽管身手敏捷的小黄钟很擅长于爬树,但冷凇太嬷还是怕他在那株主干分得很高的老杏树上掉下来,所以就经常佝偻着身躯,用长竹竿帮他捅美味爽口的杏子吃。午后的阳光在树荫底下投下无数颗闪烁着荧光的绿宝石,微风掠过,仿佛又清又淡的绿色湖泊上泛起了一片片如鱼鳞般晶莹剔透的波浪,可漂亮了。清凉又宁静的老杏树树荫下,是眯着眼徐徐道来地说故事的冷凇太嬷,冷凇太嬷温暖的怀抱里,是听着小故事,渐渐犯困睡去的小黄钟,老的说得很陶醉,小的听得很沉醉,远走的风醉了,高飞的云醉了,连天地都醉了,醉在清新而恬静的空气中,醉在老人长廊望断、无限回眸的记忆里,醉在孩子充满爱、充满期待的梦乡里……
小黄钟在准备对他动手的父亲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他以一种迷离困倦的眼神盯着父亲那双怒瞪着的瞳孔,不知怎么地,他想起了冷凇太嬷给他讲起的那些面对敌人的淫威与严刑,仍旧表现得刚正不阿、威武不屈的英雄事迹,那些为了民族之复兴、中华之崛起而流血牺牲的汉子在特务的酷刑下依然横眉冷对,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用嘴角上至死不改的弧度最好地诠释了什么叫“顶天立地的真汉子”。等到那一天,我要彻底地把你打倒,你有种的话就打死我算了,打不死我的话,你会后悔的,至于死,那就是更容易的事儿了,敢爱敢恨的小黄钟在心里头如此盘算着。很难想像,一个平日里还算是温文尔雅的孩子,心中竟然埋含着如此邪恶极端的想法,还好这种本该遭天谴的想法并没有升级为那种深得看不见底、刻骨铭心的仇恨,小黄钟仅仅只是觉得总是找借口说自己忙、没空回家的父亲欠了自己太多太多的债,即父爱,而且欠了又老拖着不还,实在可恶,实在可恨,实在欠揍,实在欠扁。在某种意义上多多少少算是孤儿的前三代人都没有产生“恨爹”的极端情绪,可这种有违天理、有悖伦理的情况偏偏在第四代人身上发生了,是上天恶意的诅咒,还是宿命故意的讽刺?
闻讯赶来的嬴荧一把夺过黄天手中的竹扫帚,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左脸脸颊上,噙着眼泪、带着哭腔对满脸惊愕之色的黄天咆哮道:“天杀的,滚!”当场愣住的黄天,傻傻地摸着留下红手印的左脸,他的眼睛比先前瞪得更大了,只不过这次是惊得,眼前的母亲,还是那位在房间里抱着观音像偷偷哭泣的弱女子吗?“娘,这是您…您平生…平生第一次打…打我吧?”黄天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本来还想补充一句“孩儿等这一巴掌已经等了足足三十年了。”但又强行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稍晚一步赶来的庭麟蹲下躯壳,紧紧地抱住身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但依然不动声色的小黄钟,她不卑不亢地指责孩子他爹的暴行道:“不就是一个称呼的问题吗?孩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随他嘛,娘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大老爹们儿的,至于跟这么小的孩子斤斤计较吗?你看,又让娘不高兴了不是?”没错,不卑不亢,一种很有意思、很有味道的语气。孩子他爹看着依然很淡定,淡定得竟有些让他麻麻的的小黄钟,心中不免升腾起一种悲凉凄清的孤独感与回天乏术的无力感,艰难地咽了一下干涩的口水,尝到的是又苦又酸的滋味儿。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做错了,接着就陷入了虽短暂却深刻的反思之中。
其实,小黄钟“悖逆纲伦”的那件事只是这件事的导火线,真正让孩子他爹咽不下那口气的不是小黄钟的所作所为,而是儿子那双半开半闭,不算眯、也不算睁的眸子。毕竟血浓于水,不管儿子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身为父亲的,都能以最宽博的心去包容孩子童言无忌的话语,可是那对淡入清水、古井无波的瞳孔实在让他窝火,似乎他在儿子眼中,只是一件会动的东西,竟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双冰冷淡漠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淡?凭什么那么淡?这不公平!一年到头,在外面披荆斩棘、栉风沐雨的,得到的却是儿子这么一张让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形容的脸,谈不上冷漠,但至少可以说淡漠。平日里那么苦,那么累,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看似完整,实则支离破碎的家?可是到头来,嬴荧不理解他,庭麟猜忌他,更让他无法接受残酷现实的是,连被他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小黄钟也动他那么的“不动声色”。作为儿子,他是失败的;作为丈夫,他是失败的;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连父亲这个最想扮演好的角色也演砸了。孩子他爹看着小黄钟从头到脚那一身虽破旧,但却很整洁,一点儿也不邋遢的装束,低声叹了口气。儿子宁愿穿嬴荧买的那些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一年的“寒酸布衣”,也丝毫不去理会他买的那些“绫罗绸缎”,这明摆着是在向他抗议什么。小黄钟这孩子,永远是那么的“自断”,比如说当初,知书达理的庭麟教小黄钟叫黄天为“爸爸”,叫她为“妈妈”,可他非要喊黄天作“爹”,喊她作“娘”。孩子他爹不禁感慨:这孩子以后长大了,肯定比他好要“自断”,说好听点,是自立自强,说难听点,就是固执己见、冥顽不化,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原来,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想做好,就能做好的,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呀!
有时候,真心真意地付出了,也不一定会得到足以令自己称心如意的回报,或许书上说得没错,婚姻,本就是一场爱的光着裸的交易,虽然是愿买愿卖,并无强迫,但如果用理性的天平去衡量感性的爱,就会发现价值与质量是不均匀的,总会有亏的一方,也总会有赚的一方。此刻,孩子他爹似乎从苍白无力的现实中又体会到了那种“输赢难卜,注由人下,命由天定”的游戏规则所带给他的短暂的解脱感,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注定”吧!都交给天了,就没自个儿啥事了,就不用整天杞人忧天似地瞎操心了,可为什么他又那么地希望书上面说的是错的?其实他的要求并不高,一个稍微动点儿“声色”的表情,一颗稍微温暖一点儿的心,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