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夫人在小黄漩四五岁的时候,就教他读书识字了,六七岁时,就让他背诵四书五经,晓之以仁义诚信的人生道理。在良母孜孜不倦的教诲下,小黄漩并没有被溺爱他的爹所宠坏。尽管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地主家庭,小黄漩依然穿着朴朴素素的衣裳,吃着简简单单的饭菜。略显消瘦的他从小就有着一股读书人所特有的温文尔雅的气质,可他并没有拥有常人所想像的快乐无忧的童年。因为自己躯体里流淌着地主的血液,他打小就被穿上了阶级对立的枷锁。那些成天在地里挥洒汗水的庄稼汉尽管已经看在七夫人的面子上,不那么憎恨小黄漩他爹了,可他们毕竟是受尽苦难的农民,骨子里那股不甘心,不服气的劲让他们把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分得是泾渭分明。或许是因为恨屋及乌,他们总是指着他们儿子的脑门恐吓加警告道:“可别跟黄漩那小子玩,虽然他娘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女人,可他爹依旧不是什么善类,小心被捉去煮了吃,娃娃的肉可嫩哩!”
孤苦伶仃的小黄漩既无兄弟姐妹,也无亲密无间的小伙伴。于是,他只好把后园里的一切看成了手足,把随身携带的古籍视作知音。那个两亩大小,长满草木的后园在小黄漩眼里,真是美丽神奇,充满没约束快乐的天堂。春天,他在多年不曾有人照料的花丛里追逐着翩翩起舞的蝴蝶,嘴里喊着:“小蝴蝶,哪里走?”秋天,他乐此不疲地盯着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的寒蝉,还不解地挠挠头自语道:“小知了,你不会已经归西了吧?”夏天里夜黑风高的夜晚,他躺在后园长长的石阶上,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的星星,想着古籍上那些神奇魔幻的太古大能,便进入了迷蒙神秘的梦乡。冬天里白雪飘飘的清晨,他怀里揣着暖烘烘的火罐,看着天地之间那飞舞飘绕的白色精灵,感叹着春去冬来又一年的蹉跎人生,神识不禁游离于云雾缥缈间。
黄漩喜欢的书并不是那些教他为人处世之道的儒家经典,也不是那些记载下从“开国何茫然”到“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史籍,而是那些高深莫测,惹人遐思的玄黄之学。或许正如那位道人跟他爹说,后来他爹又跟他说的那样——“与道有缘!”已经懂得很多事的他满脑子都是天、轮回、阴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十八岁那年一个秋天里的傍晚,黄漩在小河边的一颗光滑如洗的大石头上坐着,托着下巴,皱着眉头,两片嘴唇之间咬着一根白色的芦苇茬,痴痴地望着快要跌下西山的红彤彤的夕阳,仿佛在无奈地目送远去的故人。一群各自端着一盆已搓洗干净的衣服的浣女有说有笑地从黄漩背后经过。一个俏皮脸蛋的女孩用手肘蹭了蹭另一个端庄贤淑,扎着发笈的,看上去比她成熟许多的姑娘,眨了眨长睫毛的黑眼睛道:“冷凇嫂,那个小哥就是黄漩?我还以为是只有多么神采奕奕,多么威武不凡的老虎呢,原来是只如此慵懒颓废的病猫呀!呵呵……”那位温柔典雅,容颜秀美的姑娘停下脚步,和颜悦色地对她们一行人说:“你们几个丫头先回家吧,晚了你们娘又得说我的不是了。我和他谈谈。”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调皮地搂着冷凇嫂包着绸缎腰带的细腰,一副舍不得的样子:“那你可得小心啊,我爹说黄漩他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呀!”而后左呼右引,和她的姐妹们唱着婉转动听的山歌消失在了暮光中。
冷凇嫂放下饱饮了清冽河水的木盆,在衣角上擦了擦湿漉漉的芊芊玉手,然后神采自若地坐在了黄漩旁边绿油油的草地上。她微笑着,略带调戏味道地道:“在想什么呢?想老婆了?”想心事想得入了神的黄漩恍然惊醒,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张出水芙蓉般纯净皎洁,同时也是素不相识的脸,不禁傻眼。等到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问:“你是?”“我是冷家的媳妇,二十岁时过的门。每天傍晚都会带着那些小丫头到这里来洗衣服。”冷凇嫂双手抱着曲膝的双腿,望着脚下哗啦啦欢笑着、奔跑着的流水,落落大方,毫无拘谨之态。“哦,原来是冷凇嫂呀,前年冷凇哥还因我因故没去喝你们的酒而训了我一顿呢。嘻嘻!你问我想什么啊?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想想怎么把这个指环卸下来。”说着,黄漩晃了晃左手大拇指上的那个玉指环,通体碧绿,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绝对是一块上乘宝玉掏空镂成的。冷凇嫂一脸的疑惑:“套的上去,还脱不下来?难不成它和你的肉长到一块儿了?”黄漩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耐地摇摇了头道:“哪有那么简单呀?它可不仅仅是枚指环,更是一种无法抗拒,不容推卸的责任。我给你讲讲关于它的故事吧……”
冷凇嫂静静地听着,既没有摇首顿足,也没有哀声叹气。原来,黄漩他爹这二十几年来的确变善了许多,虽然算不上变得多么多么宅心仁厚,但至少已不是曾经那个嚣张跋扈的恶霸了。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可与信任,他把本不该属于他的财富统统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退还给了那些曾被掠夺的贫苦农民,实实在在地做了些将功赎罪的事,他确实已经从曾经威震一方的大地主变为一个占地不过百亩的小地主了。然而,他毕竟是不曾饿过肚子,睡过草棚的地主,他不可能毫无底线地妥协、让步,年近花甲的他不想让黄漩将来过上和贫农一样的苦日子。于是,他不久前把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一枚戴了几十年的玉指环摘了下来,又亲手替黄漩戴上,还说:“儿啊,这指环可不能丢啊。它象征着爹过去的辉煌和财富,它能带给你好运的。”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让黄漩将来子承父业,当个至少吃穿不成问题的地主。可他哪里知道,黄漩读尽古来圣贤之书,早已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的道理,根本就不在乎物质生活上能否得到满足。黄漩觉得:不管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只要精神上得以属灵的慰藉,心灵境界得以属天的升华,便是富足的。人活一辈子,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任你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到头来也不免要化为一抔黄土。尽管黄漩百般的不情愿、不喜欢,他也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愿,因为先人们有云:“百善孝为先。”小小的一枚玉指环,不仅圈住了黄漩的一根手指头,更用一代人的希望与抉择套住了下一代人那颗过眼云烟般向往没约束的心。从小就因地主之后的身份而倍受冷落的他,本希望放弃这个在他爹看来是光荣,而在他看来是耻辱的身份。可这枚“沉甸甸”的指环却把他的希望,不,应该说是奢望,砸得支离破碎。
“唉,真是难为你了,看来他们大部分人都错怪你了,你不是那种人。当然,我原本就不是那么看你的哦!我认为嘛,只要爱的深度不同,你就可以卸下它。”冷凇嫂望着高挂于天空中的一弧昏黄暗淡的弯月,嗔笑地抱怨道:“不知不觉间,天都这么黑了,今晚摸黑也回不去了。哼,都怪你!罢了罢了,就坐这和你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子秉月夜谈吧。”黄漩赶紧表示歉意道:“冷凇嫂,真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了,你说的‘爱的深度不同’,是什么意思?能否说得浅显点?”冷凇嫂捂着嘴扑哧扑哧地笑着:“亏你还是读书人呢,这都悟不透?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对你爹的爱不够深,你就有可能为了另一种爱而摘下它,甚至连带着你的那根大拇指一起‘摘’下哦!”
那整夜,他们两个人谈了很多很多。喜欢谈人生,却经常苦于找不到倾诉对象的黄漩惊讶地发现:除了他娘之外,第一个走进他内心世界,愿意敞开心扉去接受他这个地主之子的人竟是这么一位陌生的女子。夜深了,难以入眠的黄漩生怕已经蜷缩着躯壳睡着了的冷凇嫂着凉,便把身上的白色长衫卸下,轻轻地披在冷凇嫂的背上,自己则揪着单衣哆哆嗦嗦地蹲了整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下,黄漩看不清冷凇嫂熟睡时的芳颜,只看见一道婉约轻盈,曼妙长长的身影如水墨画里轻描淡写的山脊线,精密地卧在只有几尺之遥的草地上。闻着从冷凇嫂身上随风飘来的夹杂着芳草味馨香的淡淡体香,黄漩的心海波澜万丈,竟生出一种恨不得早生几年的感觉。
从那以后,黄漩把这位大他四岁的女子看成了自己的亲姐姐。不可否认的是,这份超越亲情的情感中蕴涵着一丝朦胧的有好感。当然,黄漩发自内心地绝不允许那一丝非分的幻想打破传统道德的约束。他不知道,他天一亮就消失离去了的那个黎明,冷凇嫂醒来后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色长衫,嘴角浮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她把那件长衫在清凉冰冷的河水中洗得一尘不染,洁白如光,再与昨天洗的衣衫一同放在木盆里带回家,晾干后小心翼翼地珍含在一个衣箱的最底部。
黄漩与冷凇嫂的相遇、相识、相知,无疑让他走出了自我封印的那片只容得下天、道以及自己的致命结界。黄漩敞开曾经紧闭的胸怀,去容纳那个年代浑浊黑暗的社会,去接受那种人心散乱的世道。那年,他的老父撒下才十八岁的他,乘鹤西归了。于是,家道中落的他走出了村子,走向了正处在风雨飘摇中神川大地。他只身一人在外闯荡,目睹了太多下层人民被各种势力压迫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惨事迹,自己也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渐渐地,他对几千年来“名正言顺”的剥削制度不再抱有任何幻想,而产生了深深的疑问。餐风饮露、衣衫褴褛的他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下,更名改姓,隐瞒地主之子的身份,加入了在当时还处于被社会各界势力打击的地下党的军队,理由简单得可笑至极,仅仅因为他们虽然很穷,但至少管饭吃,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处在两个阶级斗争的刀锋口的他,终于毅然决然地倒向了其中一个颇有前途的阵营。
一九三八年的一天,弹药已尽,身陷绝境的黄漩高喊着“玄元皇帝佑我!****你们婆婆的小鬼子!”,和其他几百位蓬垢满面的战友一道从深沟里跳出,挥舞着锋利无比的大马砍刀冲向了把他们包围得像铁桶一样的敌……
一位满身污泥,面容憔悴的老军人望着遍野的尸首,脸上的肌肉竟在不断地抽搐,他跪倒在地,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捂着那张狰狞吓人的脸:“七连的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啊!是我来迟了一步啊……”一位又黑又结实的小战士猛地立正躯壳道:“报告团长,找到十几位满身挂彩,但尚有心跳的战友,必须马上送到后方的医疗队去抢救,是否空出一辆运输弹药的车送他们去?请指示!”“废话,赶快去啊。赶不上的话,老子毙了你!”老团长悲恸万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