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家赀万贯,富甲一方,如今所有的财产却只剩下这座破烂到不忍目视的府宅了,对了,还有这块既非古董,又非宝物,可对黄漩来说却是千金不换的太极八卦印。尽管黄漩不曾在乎过那些本应该属于他,结果都被他娘用来赈济贫民的财富,但还是不免生起一种造化弄人,宿命难逃的无奈感。黄漩牵着那匹健壮威猛的黄马,在一条小河边茫然麻木地彳亍着。他还记得,自己儿时曾多少次坐在这条小河边痴痴地,满脸羡慕地望着在手中凫水嬉戏的农家娃儿;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经常躺在这条小河边的一颗大石头上想很多荒诞不经的事儿,从太阳下山一直想到太阳上山,或者从太阳上山一直想到太阳下山;他还记得,就是在这条蜿蜒曲折的小河边,他认识了那个牵引她走出黑暗与迷茫的自我封闭世界的女人。
前面啪啪啪的捣衣声把黄漩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到这个满目萧条的现实世界中。黄漩远远地望见,橘黄色的夕阳中,一位青裙花带的女子正俯身搓洗着木盆中的衣服,乌黑的长发犹如从天而泻的天河瀑布,落进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中。苍茫昏黄的暮色中,眼前之景犹如一幅温婉绝美,略显凄清悲凉的画,而那位只留给赏画人一个婉约凄迷之背影的画中人,则无疑勾起了黄漩埋含在心中的如夕阳般绚烂美好的回忆。想不到在这方阴天般永远布满乌云,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田地里,还残留着这份震撼人心的绝美。黄漩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凝神细视之下,发现那风雅凄美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在他的心海荡起层层涟漪的女人——冷凇嫂。她盘起湿漉漉的长发,转身看着黄漩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内心如暴风雨中的大海,涌起千万重惊涛骇浪,但还是尽量保持着那份久经岁月淘洗而积淀下来的冷静,纵有千言万语,也哽咽了。早已记不清曾多少次在梦里设想着再次相见时的情景,设想着自己如何去面对,甚至如何展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自从冷凇“离开”她后,她就把黄漩当作带他离开早已厌倦了的这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然,她至始至终都没敢想太多,仅仅是想让见过世面的他带从未碰过外面世界的她离开这方灰暗的空间而已。可现在真的见着了朝思暮想的人,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命运就是如此地擅长折磨人呀!最后她只是艰难地抖栗那似乎很少抖栗的花瓣似的嘴唇:“你…你…你回来了。”
黄漩记得,冷凇嫂从前经常带着一群邻家的妙龄少女在夕阳下淘洗光阴在衣服上留下的价比黄金的痕迹。而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想必那些如这河水般纯净无瑕的浣女皆已远嫁他乡了吧!眼前的冷凇嫂,依然如往昔般,纤指游蛟龙,皓腕凝霜雪,秋水为神玉为骨,浑身透着一种出水芙蓉般的静美。除了眉宇之间增添了一丝仿佛厌倦了尘世纷争的憔悴,蹉跎而逝的岁月并不曾在她温妍姣美的容颜上留下任何有损视觉的“败笔”。黄漩可以料想到,这些年来,她必然经历了常人所想像不到的坎坷与磨难,因为只有同样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应到那种饱经风霜后的无形的沧桑。纵有万般心絮,万种风情,在这一不小心就会揉碎的画卷里,也是多余的。黄漩唯有呆滞地答道:“嗯,回来了。”两个人静静地伫立在长满青草的小河边,一起望着颓颓欲下的血红色的落日,不需多余的言语,也不需无用的动作,甚至不需传递心绪的眼神,仅仅这样,就能与对方分享彼此那颗着百感交集的心。
从冷凇嫂一向缄默的嘴中,黄漩得知了这些年来发生在这位弱女子身上的辛酸往事。原来,两年前冷凇应征入伍,把对山河破碎,社稷累卵与个人宿命的无限愤火全部倾注于一颗颗射向敌人胸膛的子弹。在一次明摆着有去无回的任务中,冷凇在自己硬肉横生的腰上绑上了一大圈手榴弹,咆哮着“****的,滚回你们老窝去!”,誓不回头地冲向了吓得直瞪眼的敌人……后续部队拼死扩展开这个冷凇用铁躯炸开的缺口,终于用那些面相狰狞的“狗头”祭慰了冷凇的在天之灵。当几位满脸悲戚的战士捧着一个小坛子跨进冷家的门槛时,冷凇嫂顿时瘫软在地。一种扯心裂肺的疼让她忍不住披头散发地仰天长嚎,而她那本就卧病在榻的婆婆,在凄厉地喊了一声“儿啊!”之后,就双目圆瞪,头吐白沫地离开了这个根本就不值得她留恋,却死抓着不放的世界。那几位身经百战的战士认为这是一个出了英雄,值得全村人为之骄傲的村子,可思想迂腐的村民们却觉得:他们的村子尽出些疯狂得不要命的呆瓜,搞不好因为这呆瓜而惹毛那些丧心病狂的魔鬼,引狼入室,一把火把他们原本“幸福快乐”的生活烧得荡然无存,那可就糟了。为了与“呆瓜”的遗孀划清界线,他们非但没有对冷凇嫂变现出应有的敬意,反而还想方设法地让他们眼中这个“克夫的灾星”搬离他们世世代代所坚守的“净土”。
冷凇嫂料理完婆婆的后事,看着已经败落的家道,心中升起一种独手撑天的无力感。一方面,没有生育能力的她因无法为深爱着的丈夫留下希望的延续而活在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中。另一方面,家境早已不如从前的她还要忍受着那些麻木不仁,愚昧无知之人的冷言冷语。这一两年来,或许只有那亘古不移的群山与清凉透骨的河水才愿意聆听她绵绵不绝的倾诉,或许只有那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冷风与漫不经心飘游着的浮云,才能进入冷家这位外表冷冰冰,内心却辣辣的寡妇支离破碎的内心世界中。每当她在血红的黄昏中漂洗衣服时,她就能体会到一种仿佛与世隔绝的暂时的宁静;每当她伸手去与水中的小鱼轻吻时,她就觉得那些有血有肉的“人”还不如这里的水与水中这些愿意去碰她的小精灵;每当她如画中人一般,伫立在倒映着夕阳的河水边时,她就想纵身波涛中,做个无牵无挂,与小鱼儿长伴终生的女鬼。但一向相信宿命论的她因为害怕所谓的地狱与轮回,也总能克制住那股轻生的冲动。也许,能笑能哭地活着,才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东西。死了的话,真的也终将变成虚幻的,那样太不值了。
黄漩安静地听着,似乎在聆听着一曲传承了几千年的哀歌。他感觉眼睛湿润的,很酸,很痒……他强忍着不眨眼睛,免使冷凇嫂无意间看见他心中的波澜,他多么夕阳能够再热三分,以快快蒸干眼里那些令他倍感尴尬的水。可眼泪不长耳朵,自然不听话,当第一滴泪水冲垮他眼角的防线后,其他的泪水便顺着那道划过脸颊的水痕,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黄漩无法用袖襟去收拾那些淘气的小妖精,不禁暗骂自己窝囊,连眼泪都抑制不住。他悄悄把脸转向一旁,背对着正在遥望天边彩霞的冷凇嫂。一滴滴又咸又热的眼泪如断线的项链,划过他刻满沧桑的嘴角,顺着他留有胡茬的下巴,滴在他脚下那个木盆里一件明显被搓洗过无数遍的白色长衫上。黄漩一眼便认出,那件洁白如雪的长衫正是当年那个月夜里自己披在冷凇嫂身上的那件,他不禁心中一热,一种异样的感觉如白驹过隙般悄然划过心头,他似乎瞬间明白了很多事、很多东西。
黄漩一边盯着那件长衫,一边努力挤出一个最灿烂,最美丽的微笑:“冷凇哥他为了下一代人的幸福而饮恨沙场,是个爷们儿,嫂子你应该为他高兴的。还有,江山代代有英雄,将来每一个不用再生活在烽烟战火中的娃儿,都可以算作冷凇哥的后儿,你真的不必太自责。”冷凇嫂听闻黄漩如此正气地勉励自己,一股很久不曾有过的暖意在心头徘徊荡漾,她转过身正要道谢,却看见黄漩正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木盆中那件根本没人穿,她却经常洗的白色长衫,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这…那…那天早上起来,我收起来,本来想还给你的,可…可…可一直没机会。后来你走了,我觉得它布料不错,当…当…当抹布正合适,就…就…”黄漩听着这个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的谎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当抹布确实挺合适的,它是白的,擦得干净嘛!”冷凇嫂终于释然,她一眼扫过,就把黄漩全身上下都打量了遍,而后又望向已经献出几分夜色的西方天空。黄漩感觉很郁闷,相逢谈了这么久,她始终没有眼神对眼神地正视过他,稍微的一瞥,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任何喜悦,就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故人的新形象。
微微清凉的晚风无意间拂过,冷凇嫂的裙角、衣带以及长发都随风摇拽,似乎在向风中的小草轻轻挥手。她还是如当年那样,一身古朴简洁又不失风韵的装束,她的美,美得淡泊出尘,美得不着一丝痕迹,她就像一个永远琢磨不透的谜,让人明知深邃无比,又忍不住去了解她。黄漩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满腔的肺腑之言都随着这口气消释在了傍晚的清气中。他望向已经爬上东边群山的月牙,默默地凝视着,凝视着……一个面朝东边月色中白蒙蒙的碧落,另一个面向西方暮色里红彤彤的黄泉,似乎像是那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九世轮回,永远没有相遇的可能。可是,彼此的心却贴得那么近,近得仿佛已经融为一体。黄漩不经意间瞥见了挂在冷凇嫂嘴角上那淡得如同没有的笑容,为什么那么神秘?他总觉得身边站着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阵游离于尘俗之外的“风”,随时都有可能飘然逝去。
“你到底还是摘下那枚玉指环了,而且摘得还这么‘彻底’,爱的深度果然不同呀!感觉如何?随意了吗?”冷凇嫂依然全神贯注地望着夕阳归宿的那个方向,似乎根本就不是在问身旁的黄漩。黄漩背负着双手,低下头含情脉脉地看着不在乎一切地逝向远方的流水,也仿佛不是在跟冷凇嫂说话似地道:“被你说中了,摘是摘掉了,可代价并不是只有一截手指,还有信仰、没约束、下一代人既定的命运……被诅咒的宿命,就像这脚下不解人情的水,奔流到海又复回,跟着太阳作着轮回的旅行,小小的一滴水,尚且遵循着被造物主所诅咒的宿命轨迹,人又该如何呢?”冷凇嫂捋好被风吹散的几缕青丝,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宿命?或许是那样,但又希望不是那样,我曾经也认为每个人都有着被诅咒的宿命或被祝福的天命,但太多太多的变故又让我隐隐觉得,似乎存在着某种可以克服‘命’的力量,只不过难以寻得。再说了,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或许颇有同感,又考虑到冷凇嫂如今无依无靠的悲惨处境,一个算不上冲动的念头瞬间就占领了他思考判断的意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