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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正向自己说:沉下去罢—你这该死的东西!沉下去罢!’他就打这句话重新说起来。他希望这场把戏快些了结。他真是太孤单了,所以他脑子里就用诅骂的口吻向大船提出这个建议,同时他却享有目击这几幕—据我看来是—下流喜剧的特权。他们还在弄那个滑钉。船主正在发命令:‘到救生船底下去,试一试能够不能够抬起来。’其他人们当然都偷懒不肯干。你们知道假使大船忽然沉下去,刚好碰上平平地挤在救生船船底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你自己为什么不干呢—你是我们里面最有力气的人?’那位短小的机车手含着泪声问船主。‘天杀的!我身材太大了。’船主失望了,口水乱飞着回答。这样情况真是太古怪了,连天使瞧见也会哭起来。他们呆站着一会儿,没有干什么,忽然间机车长又跑到吉姆身旁。”

“‘来帮忙,汉子!你疯了吗,把你唯一逃走的机会扔掉?来帮忙,汉子!汉子!你看那里—看!’”

这个人疯疯癫癫地老指着船尾,末后吉姆也只好向那边望一下。他看见一阵没有声响的乌云已经把天空吃进三分之一了。你们知道那个季候里那种暴风雨是怎么样子起来的。开头你只觉得水平线变黑了—此外没有别的什么,然后有一阵跟大墙同样不透光的乌云起来了,那阵云气的边缘成一直线,还镶上一层叫人看着难过的微白光芒,从西南方飞上来,把一群一群的繁星都吞进去了;射下影子到水面,把海天搅混了,变成朦胧的深渊。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打雷,没有刮风,没有声响,连一闪的电光也没有。然后从这一大片阴沉沉的景物里涌出一片弓形的灰色云,底下的黑云就暴涨一两下,好像也波动起来了。接着是风雨齐下,猛烈异常,仿佛是从某一个结结实实的东西里冲出来的。当他们起先没有向那边望着的时候,就来了这么一阵乌云。他们此刻才见到,的确很有理由暗自推想,假使在极端的平静里,大船才有在水面再浮几分钟的可能,那么只要海上稍微一骚动,恐怕大船立刻就会结束了。这种暴风雨来临之前总会有一阵浪涌,大船第一下对着这阵来浪的点头也可算是最后一次的点头了,大概会变成向下栽,可以说,会延长成为长久时间的向水里钻,向下,向下,一直钻到海底。他们因此这一下怕得这样乱跳,做下这些傻事,表现出他们极端贪生怕死的心情。

“‘那阵云是墨黑的,墨黑的,’吉姆气不过地沉着说道,‘那阵云从我们背后掩过来。那个鬼东西!我想我起先脑子后面一定还有一点儿的希望。我自己也不晓得。但是这时候总算取消了。看到我自己这样上当,我真气得发疯了。我大怒,好比坠进陷阱里面去了。我的确是落到陷阱里面去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很热。一丝风也没有。’”

他记得这么清楚,躺在椅子上喘气,我看他好像浑身出汗,喉管也闭塞了。那阵乌云一定叫他气得发疯了;真可以说把他重新打倒了!但是同时也使他记起先前叫他跑上舰桥的那个重要目的,他却是一跑上来就把那回事忘记得无影无踪了。他原先岂不是打算把绑住救生船的绳子割断吗。他赶快摸出他的刀子,立刻乱砍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像他就不认得船上的人们。他们以为他已经糊涂发狂到无可救药了,可是又不敢大声反对他这种无用的白费时光。他一做完,就回到先前站着的那个地点。大副也在那儿,立刻一把抓住他,紧靠着他的头,低声痛骂一番,仿佛想咬他的耳朵。

“‘你这个蠢材!你以为当那班畜生都到水面来,你可以有一点儿逃生的机会吗?哼,他们从这些救生船上会把你的脑袋砸破。’”

“看到没有人理,他就站在吉姆肘旁,难过得绞扭自己的手。船主站在另外一个地方,老是精神不宁地双脚拖来拖去,口里咕噜说道:‘铁锤!铁锤!我的天呀!拿把铁锤来。’”

那个身材短小的机车手像个小孩子呜咽着。虽然他有许多短处,而且手臂也折了,结果他却是这群人里面最有胆量的人,的确还能够鼓起勇气,到机车间去跑一趟。说句公平话,我们得承认这一趟非同小可。吉姆告诉我,他射出一个不顾死活的拼命眼神,好比是给人家迫得无路可走了,他低低哭一声,飞快地跑去,立刻爬回来,铁锤在手,停也不停一下,就投身去弄那个滑钉了。其他的人立刻丢下吉姆,都跑去帮忙。吉姆听见铁锤的丁丁声,松下来了的垫木堕地的声音。救生船可以活动了。这时候他才回过头来去瞧一下—一直到这时候他没有回过头。但是他还是远远站着—他还是远远站着。他要我晓得他还是远远站着的,他跟这班人—这班有铁锤的人们—是绝不相同的,简直找不出一点相同来。大概他自己觉得跟他们隔绝了,中间有一块不能穿过的空间,有一个不能压倒的障碍物,有一片无底的深渊。他极力跟他们离得顶远—尽那条船的宽度。

“他远远站住,脚底胶着那块地方也似的,眼睛盯着这群弯下身子、聚在一起、给一个共同的恐慌吓得古怪地前后左右动着的模糊人形。舰桥上装有一张小桌子,桌子旁边的木桩上头绑着一盏手提灯—帕特那船的中部没有地图室—灯光射到他们用劲的肩膀上,射到他们弯成弓形摇摆着的背上。他们要把救生船的船头望夜色里推去;他们老是推着,再也不肯回过头来瞧他一眼。他们不理他了,好像他真是跟他们离得太远了,同他们隔绝到毫无连络的希望了,是不值得给一句动情话,瞟一眼,或者传个手势的。他们也没有闲工夫掉回头来看他这种消极的英雄气概,受他这种不合作态度的冷讽。救生船很沉重,他们推着船头,费尽力气,已经是连一句激励的话也来不及说了。可是那阵乱哄哄的恐慌以前把他们的自制力吹散得有如风前的粃糠,此刻又使他们拼命的努力变做一桩傻事,请你们相信我的话,拿来给趣剧里面瞎闹的小丑去演刚合式。他们推着的时候,用他们的双手,用他们的头儿,用他们全身的重量,用他们全付的魄力,为着救自己可爱的生命—可是他们刚刚把船头完全推出吊艇架,就立刻都放手了,抢着爬上去。结果自然是救生船一下子又打回来,将他们赶到后面去了,又是个没有办法。他们就挤在一起,呆站一会儿,狼狈极了,凶猛地低声将能够记起的骂人话拿来对着彼此出气,接着又去弄那条救生船了。这把戏一连演了三次。他气不过地向我细述那段经过。那回滑稽勾当从头到底他都瞧见了,一分钟也没有忽略。‘我厌恶他们。我痛恨他们。可是我又不得不从头看到底,’他淡淡地说,愁闷的眼睛注视着我,‘天下有人像我这样可耻地折磨过吗!’”

他双手抱着头。静默了一会儿,好像受了什么一言难尽的虐待,迫得发疯了。这些事情他是无法向法庭解释的—甚至于无法向我解释;但是假使我不能相当了解他这种暂时沉默的深意,那么我也可以说不配听他的衷肠话了。他的毅力受了这么一个总攻击,真可说有个阴险卑鄙的复仇之神蓄意戏弄他,叫他受罪,还拿他来开玩笑—好像当惨死或者羞辱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还有人们在一旁扮出好笑的鬼脸来嘲弄。

“我虽然没有忘却他所说的事实,但是隔了这么久,我是记不起他用的字眼了;我只记得他真古怪,光是叙述事实,却能够设法传达出盘旋他心际的那股怨气。他说,有两次,他相信最后的一秒钟来了,就闭上眼睛,但是两次他都得再睁开眼睛,看见眼前茫茫的寂静更昏黑了。静悄悄的乌云影子从天顶投到船身,仿佛把生机洋溢的大船上一切声音都压下去了。他再也听不到凉篷下说话的声音了。他对我说,每次他闭上眼睛,幻想的光辉一闪,就照出这群肉体排在那儿等死,同大白天一样地分明。可是一张开眼睛,看到的又是这四个朦胧的人形疯了似的跟一条别扭的小船挣扎着。‘他们一再爬上救生船,摔到后面去,跳下来站着,你咒我,我咒你,忽然又一齐冲上去……真够叫你笑死,’他眼皮也没有抬起,加上这句注语;然后睁大眼睛一会儿,悲哀地向我微笑,‘我看到了这场把戏,应该过个快乐的一生,我敢说!在我死去之前,这场好玩的把戏会重现我眼前许多回。’他眼皮又垂下了。‘看见同听到……看见同听到。’他重复说两次,中间隔了好大工夫,只是他渺茫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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