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时分,我凝视着报纸某角某处,久久地发呆。
时间指向20××年9月27号8点53分,仿佛所有的一切停顿下来。
我呆若木塑,纹丝不动,眼底流转不可思议的涟漪。轻轻飘飘的,身体往外飘离着雾样的物质。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是我的灵魂。
相关实验证明,灵魂具有重量,国外某不知名科研机构测试,将即将咽气的病人和他死后十秒称重比较,尸体减轻0。0017克,缺失的部分,即灵魂的重量。
此时此刻,我的0。0017克弃我而去,如同很多年来来往往,不可挽留的女人们,袅然飞升,飘若轻烟,淡若轻尘,决若离虹,上升到高高的天空,以俯瞰的姿态注视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大道,花团簇拥的公园,林木蔚然的西山,注视苍茫的岁月,注视众多生命的繁华及荒芜,热闹及冷寞。
丽莎关注着我,大眼睛一霎不霎,凝止的神情表明我的样子占据着她瞳孔的全部,专注中带着深邃,安宁中透着妖冶,像极海神世界碧波荡漾里的神秘鱼妖。
她问:“你怎么啦,脸色好苍白。”
我吁口气道,“我有病,一直不曾痊愈。”
“有病得早治,小病容易拖成大病。”
“此病无药可治,穷病。”
丽莎轻轻抿嘴一笑,眉目间星华萃聚,“精神上的贫穷才最可怕。”
“福,祸之所倚,祸,福之所伏,你说,一个乞丐,突然间天降横财,他将如何自处,上天最擅长捉弄人的游戏,他惯用伎俩是先赏个甜枣,尔后狠狠地一记耳光,扇得他晕头转向,永世不得翻身。”
“珍惜现在,活着比哪样都强。”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我阶层不一,关于财富的眼光和理解不同。”
“生命从本质上平等无次,过程各有坎坷,千道同归,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我不会懂,亦不想弄懂。因为我从未想到过,某天我能够站到丽莎的经济层面的高度去领略人生,锦衣玉食,富贵浮华,总与我的囧境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可望而不可及。我叫陈泰来,我今年三十二岁,来这个城市十三年了,十三年前,我一贫如洗,十三年后,我无所建树,十三年蹉跎而又漫长的时光让我切身体会到一个残酷到极致的事实:香城,适合居住,但不宜发展,遵循某条寓言,它便是那****煮青蛙的锅,一步一步引导我消磨掉起始的憧憬和信念,踉踉跄跄地挟裹入暮色深秋。我叫陈泰来,来这个城市十三年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阳光,草木以及流水的气息,习惯了人们游哉悠哉行走于大街上荣辱不惊,散散漫漫的样子,习惯了夏天电风扇消声匿迹,冬天冰雪不再覆盖大地,而一年四季似锦繁花盛开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毫不吝惜地展示它们的娇容和幽香,如同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回眸即可捕捉到的超短裙、透明丝袜、柔发飘扬,自信满满的亮丽女人们。习惯一旦养成,便再难改变,正如列车出站,驶上既定轨迹,很难变转方向一个道理。更何况,我心甘情愿停留原处,画地为牢,无意挪动脚步。我渴望平静,渴望女人,渴望财富,渴望平常人深深渴望的一切,但我惧怕改变,惟恐不期而至的剧变把我的生活折腾得面目全非,找不着北。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安于平淡的凡人,所以我的眼神总是流露出淡淡的,莫以名状的忧伤,每一个向我行来,伸出欢好之手的女人,从我的忧伤里,完全可以预见她们不久以后或者很久以后的黯淡将来,故而泯灭掉有限的耐性后,一个个地悄然远离。她们的选择明智而洒脱,对此,我无可厚非,亦无须悲伤。
十分钟后,保险环节大功告成,我们驱车开进十八检测站大门,继续完成未竞的工作。具体程序步骤简单明了,报检、外检、环保检测、安全检测、总检室取单、最终大厅盖单领证。办事过程中,偶遇宁宁,他隐晦地眨眨眼,悄悄比划手势,90分,对丽莎外貌体态的综合评价,很中肯。
后来,宁宁无比惊奇地看到我和丽莎坐到一家环境不错的饭店里。车主请客,极为少见,而且属于90高分的美女。我们对面而坐,气氛融洽,宛如情侣。我留意到正值饭点,人很多,几乎满座,但很安静。丽莎点菜时,问我哪里人,看得出,她很乐意照顾我的口味。细致的一个女人,值得加分。我喝了一瓶啤酒,干掉两碗饭。再后来,我们回到车子里,聊着天南地北奇奇怪怪的话题,末了转移到她的发家史,经历朴实而励志,可以拍部电视剧。我这才知道她是广东人,骨子里流淌着开拓和进取的血液。她早年读书勤奋,考上知名大学,在那所大学里,涌现过很多很多脍炙人口的名字。毕业工作一年,毅然辞职下海,来到香城,利用所学专业,承包山头,大面积种植桉树,提炼桉油销售给化工厂,开局顺风顺水,她很快掘取第一桶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青云直上,步步生莲,采矿、中药材培栽、炒期货、天生嗅觉灵敏的她,把握住市场经济的脉搏,在生意场上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眼下专营服装加盟,拥有自己的品牌生产基地,规模大到令人咋舌。她的故事让我改变了对于富婆们的一些个人偏见,我笑言一个女人太过强势有好的一面有不好的一面,会让她身边的男人压力山大。丽莎说她的生活和工作泾渭分明,她其实是一个很恬淡的小女人。我不禁好奇起她工作之外的状态,问及她的日常娱乐方式,她故作神秘地一笑,说改天带我见识见识。
她开心的样子实实在在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偶尔,她被我自我诋毁的哀怨逗得捧腹大笑,她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地放松过,脸上洋溢着释放的喜悦。我猜想,在她的世界里,也许没有什么机会近距离地接触到底层人物,她像一个女王,高高在上,身边环绕着尔虞我诈、戴着各色面具的营蝇者,我之于她,无利害冲突,插诨打科的语调令她倍觉新奇。
人到了某种高度,孤独在所难免。换句话说,人无论处在何等位置,孤独始终如蛆噬骨,形影相伴,因为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从他自娘胎里钻出来的那一刻起,决定着他作为单个的生命体,独自面对无所适从或者天马行空的天与地。
不知不觉,半包烟在飞逝而过的时光中消耗怠尽。临别,丽莎强塞给我一红包表达酬谢,我站到路边,挥着手,目送她开车驶上街道,滑入车的海洋,渐入城市的子宫深处。
捏捏红包,颇有厚实感。拆开来,十张老人头。抽身返回保险处,23500元全保,百分之三十五提成,张姐数给我8225元,一大沓子钞票,揣进裤袋,感觉相当地有成就感。便在此时,我仿佛听到了钞票们按捺不住,急欲生长翅膀,扑楞扑楞往外争先恐后飞逃的声响,如此地动听而美妙。我这人,毛病有一,九秒钟内计算出当天收益,分毫不差,准确无误,但,人不留客天也不留客,我从来不关心它们的去处。
今晚,到哪儿去潇洒潇洒好呢。
我施施然走在回家的路上。斜阳西倾,微风拂面,犹如情人的手指,洒水车响着生日快乐歌最后一次地洗涤过街面。远处高楼率先亮起的盏盏华灯,标志着夜晚的即将来临。
一只小狗突兀地窜出草丛,白白的一尘不染的毛发,胖胖的略显臃肿的身躯,示威般汪汪汪地嘶叫,对着我呲牙裂嘴,很是凶恶。
我招招手,“哟,小不点,火星来的吧,地球很危险耶。乖,过来抱抱。”
它警惕地保持距离,我进一步,它胆怯地退一步,我退一步,它当我害怕,叫得越发起性。我蓦然探出双臂,它掉过头撒开丫子就溜。
奇了怪了,还就不信邪,我运气双足,飞身撵上,八步赶蝉用掉四步,弯腰提拎住它的后颈皮,吊到半空中,它四条小腿徒劳无功地划动着空气,尤为搞笑。这厮外强中干,见势不对,立马乖巧服软,小脑袋耷拉下来,低低地呜咽,乌溜溜的小眼珠子可怜巴巴地勾着我。
我歪着头打量着它,掂了掂份量,盘算搭配多少葱、蒜、姜、三七片、八角等佐料凑合一火锅。
“小狗可爱吗。”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飘若仙乐。
我抬眼瞅下来者,接着低下头去审视狗狗,说:“嗯,小京叭机灵得紧,有点意思。”心下顿然翻起惊涛骇浪,两个字,惊艳,惊的是我,艳的是她,搜索鉴美词典,一下子冒出来:童颜****,无夸张成份,恰如其当。丫的吃啥子长大的,借用老北京人拍婆子的一名话,还让不让人活了。
“喜欢吗。”
“还行,我对小动物不大感冒,但小狗确实可爱。”
“……你、你莫不是想抱回家吧。”女人握紧双拳,换上戒备神色。
我愕然,继而吃吃地说:“狗狗,你的呀,误会误会,物归原主,顺便说下,狗很可爱,真的可爱,我很喜欢,但,我不是贼,我、我是一个好人。”
女人转眸一笑,已胜过星华,说:“你看上去挺老实,不太像一个贼。”
我无语。甚么叫不太像,根本就不像,不,根本就不是。凭着我张学友的脸蛋,刘德华的鼻子,梁朝伟的眼睛,周润发的头发,哪里像了。
女人从我魔掌里搂过狗狗,说声谢谢。
我摆出一个自认为很迷人的笑容,说:“等一下,能告诉我小可爱的名字吗。”
“球球。”
混球,名字很贴切。
“美女,能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吗。”我转入正题。
“再见,大叔。”
女人一步一摇地离去,消失在街道的远处。我直勾勾地粘住她风情万种的背影,莫名的感伤。
拍拍脑门儿,自言自语:“大叔?我真的有那么老么。”
我好生失落,悔轻而易举地交还混球,起码,想方设法打听到她的电话号码也是好的。错误呀,失策呀,聪明至斯的我居然失魂落魄下违反了色狼的泡妞准则:把男性的伟大光辉照耀到足迹而过的每个角落,绝不放过和一个极品美女进一步联系和发展的机会。就这样,我闷闷不乐地逛趟超市,随便挑几盘净菜,回家。
所谓家,小窝矣。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自欺欺人的一种说法。我羞于描述家的具体祥情,汗颜。距离十八检测站不远,约八百米,城中村成千上万出租屋内普普通通的一间,三层楼顶临时加建,十来平方米,室内充斥异味,出奇凌乱,给人一种坟墓般的压抑,即便阳光照射,也被固有的阴暗吸收。朋友们多退避三舍,望而却步,当然,宁宁例外,他说他爱死了这里,尤其空旷的天台。从三楼的角度,欣赏得到城市的美景吗。我深感疑惑。而在他接二连三地捎带女人过来硝烟弥漫后,我恍然大悟,士兵初衷不改,钟爱的始终是他不遗余力,挥洒汗水的沙场。
做完饭,我一边开吃,一边看电视。
其间正播放着大型相亲征婚节目。会员超市时段,一中年女子对着屏幕介绍起个人概况及对配偶的相关要求。主持人问:“这位女士,你一定要求对方有住房吗。”
女的说:“必须要有,硬性条件,我没有住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把人交给他,只求有个安身之所,大小没关系。”
主持人说:“好的,这位女会员的条件和要求一目了然,有意向接触的单身男士请致电本栏目组,我们将尽快安排见面,记得带上有效证件,方便审核,以确保参与者的合法权益,下面,有请另外一位女士。”
又一个女人现身电视上,长相实在不敢让人恭维。照例是主持人提问会员回答,硬性要求跟上一位一模一样,房子。
主持人关切地问:“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你本人有住房,为何要求对方也要有住房呢。”
“正因为我有,所以对方不能不如我,婚姻讲究个门当对户,差距产生矛盾。”
扑噗,我为之喷饭。再没有更倒胃口的了,唉呀,我的蕃茄吵蛋。
关了电视,我把自己放到床上,默默地盯着天花板,思绪纷杂。
主要问题是:当下的女人和男人迈进婚姻的门槛,她真正嫁的,是男人本身,抑或男人拥有的房子,从而延伸出另一个让人纠结又无可回避的问题:若是男人老爸不叫李刚,自己刚不起,无力购房,他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吗,又或者,他左眼皮跳跳,乍然走****运,买到一套房,女人们蜂拥成群,闻腥而至,他将如何组织福尔摩斯般的分析思维,一个个甄别她们,加以筛选,到底哪个注重物质,哪个注重他这么一个人,以免哪天不幸破产,鸡飞蛋打,空欢喜一场。
都说男人花心,没一个好东西,事实上女人更甚。上世纪七十年代,女人择偶标准向军人看齐,八十年代铁饭碗吃香,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有钱又有权的问鼎江湖,现在更过份,不是人,退化成房子。反观男人择偶标准,条件恪守一条,从来不曾改变过,即:年轻貌美。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渐入佳境时,宁宁发来短信。
——娱乐时间到了。
我回:地点。
——老地方,望月。
我回:“有点困,想睡觉。”
——“你睡吧,我自个儿去。”
我回:开车来接我。严重警告,不许放鸽子。
——安啦。
瞌睡立刻烟消云散,跳下床,洗脸,刮胡子,身体套进廉价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照得出人影。刚刚带上房门,宁宁在楼下死命地按喇叭,我心急火燎下楼,宁宁见到我人模狗样的穿戴,乐不可支地说:“打草搂着兔子,以为你从良,就此改邪归正,洗心革面,谚语不朽,狗改不了****。”
我说:“没文化,来点有营养的,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不敢与妞绝。”
两人对对眼神,和声说:“颓废的人生啊。”齐声开怀大笑。
我钻进后座,四肢美美地舒展,说:“开慢点,我眯会儿。”
宁宁丢过来一支烟,说:“累着了吧,悠着点,来日方长,涸泽而渔,傻子所为,把根留住,才是王道。”
我没好气地说:“哪儿跟哪儿,吃顿饭而已,我和她,不一路人,你脑袋瓜子里装的净是粪草,有待清理。”
“90分呐,不相信你不动心,面对美色无动于衷,不像你的风格,岁数大点好,女大三抱金砖,再大点守金库,我看你们俩挺对眼的,有点干柴烈火的味道,一点就着。切记,过了这村没那店,浪费资源可耻。”
“90分不足以打动浪子的心,哥今天碰到个99分的,堪称完美。”
“真的假的,还完美,100分才叫完美。”
“知道为什么扣掉1分吗。”
“为什么。”
“原因在于她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