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吃一口,就一口。”悠悠舀起一勺鸡汤,喂至我嘴边。
我皱着眉头,说:“饱了。”
她嘴角笑容荡漾开来,说:“不给面子?”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我识时务地服软,说:“最后一口,肚子撑得慌,实在装不下。”
她说:“别勉强,感觉你像在吃毒药似的。”
我说:“哪里,你做的别人想尝还尝不到呢。”
“那是。”她骄傲得像孔雀,说:“我第一次煲汤,我爸我妈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我宁愿不要。”我小声地嘀咕。
“你说啥。”她话音不善。
我陪上笑脸,说:“我宁愿不要躺在病床上,让你侍候,像个废物,真想立马好起来,顺便尝尝我的手艺。”
她喜出望外,说:“你会做饭?”
我比她还要吃惊,说:“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个吃货。”
她咯咯地笑,说:“叔叔,你太让人惊喜了,这回,我发大了,在燕子那里,我有了炫耀的本钱,燕子一天到晚抱怨,她男朋友小海如何如何地懒,袜子也不洗,烟头扔得遍地都是。”
我叹了一口气,已经预料到不久将来的苦难奴役,不过,心中充满期许。爱情分三个层次,第一层,坐享其成,尤其是结了婚的男女,自以为是地认为结了婚,对方已然属于自己,自己想怎么着怎么着,不必考虑对方的感受,殊不知,感情就像一棵小树苗,需要遮风挡雨,晒晒太阳,哪怕长成参天大树,也经受不住睛天霹雳,狂风大浪。第二层,无私奉献,相当一部分人做得到,但目的纯不纯粹,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坚持不到最后,有的贪图回报。第三层,默默承担,视对方的错为已错,不埋怨,不后悔。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无怨无悔。注意了,这是考验两个人是否真爱至关重要的一环,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栽在这里。新闻里因爱生恨,举刀报复的事例屡见不鲜,数不胜数。
甜美的时光总令人恍惚。极为不真实的恍惚。悠悠为了照顾我这个伤号,向公司请了长假,球球托给燕子照料,在病房里加张陪护床,如花似玉的妙人儿,几天下来,花容蒙垢,烟尘弥漫,教人好不心疼。早上,她为我擦脸,鲜花插进窗台的花瓶里,然后打扫卫生,一边干活,一边唱着奇奇怪怪的小调,我身体恢复得很快,转入普通病房后,她便隔三岔五地帮我清洁身子,定时地给我按摩,当然,换着花样的煲汤少不了的。悠悠事事亲为,尴尬难免,有次她手忙脚乱地帮我把尿,脸羞红得像熟透了的小苹果,我居然不要脸地****。众所周知,海绵体膨胀,无论如何,尿不出来的。更可笑的是,她噘着小嘴,茫然不知地嘘嘘着,晃动着小手中的物什,我无地自容,只恨地上开一道缝,钻进去。
悠悠忙乎完喂食的活计,放下勺子,提过脚下的手提袋,里面放着一些书,一本一本放至床头。病房沉闷,她特地找来书让我看,电子书是严令禁止的,影响视力,同时禁止的还有香烟——我的命根子,住一次院,戒掉了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
这时,宁宁一阵风地进来,眼睛尖,瞅见桌上的保温盒,打开来一闻,喜不自胜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乌骨鸡,呵呵,浪费可耻,我正好还没吃饭。”
他猛猛地灌下去一口,不出数秒,翻着白眼珠子,冲至垃圾桶边,狂吐不已,叫道:“哪个倒霉孩子煲的汤,会放盐不,太咸了,咳咳,咸重份子啊,人民公敌。”
悠悠沉下脸,握紧拳头,向他挨近。我默然地捂住脸。呯、唉哟、扑通、透过指尖缝隙,见宁宁癞皮狗似的倒在地上,叫唤不已。他大叫着:“停,停,君子动口不动手。”
悠悠没事儿似的拍拍手,说:“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我放下手掌,很严肃地说:“丫头,打人不对,你这坏毛病得改。”
悠悠扬了扬眉,我接着冠昂贵堂皇地说:“宁宁除外,他根本不算一个人。”
宁宁欲哭无泪,说:“交友不慎啊,我不想活了。”
悠悠冲他挥了挥拳头,他立马闭了嘴。此人天生的厚脸皮,顶着两只熊猫眼,若无其事地去翻看书。一会儿,悠悠出门,趁此空档,他揪住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早说啊,她会功夫,你小子不地道,存心让我难堪。”
我大声叫道:“丫头。”
他惊地跳到一边,往门口瞟了瞟,故作大度地说:“算了,你是病人,我不跟你计较。”
他眼珠子转了转,诡异地笑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地瞪着他。他指着我,不无得意地说:“好,好,你小子也有今天,丫的比起我家那位,有过之而不久,暴龙一个,吾道不孤。妙哉、妙哉。”生活中果然不乏阿q,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说:“你觉得你家王玉珍,和我家悠悠有可比性吗。”宁宁难得的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外貌上明眼人不说瞎话,王玉珍与悠悠差不止一个层次,但内子里就不好说,还没结婚哩,杀气侧漏,这种女人最难相与,以后的苦头有得受。在此,我和你讨论一个问题,这个坑,你挖得够深,掉进去容易想爬出来千难百万难,她吃定你了,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佛动凡念,万劫不复,如花似玉的一个人跟你,她总有所图吧。你能满足她在物质上的需求吗,你们能够长久吗,女人都是很实际的,这一点,我们早有共识。相处多年,太清楚你的为人,你是不爱则已爱则轰轰烈烈,不计后果的超级傻瓜,哥们,我在替你担心啊。丽莎姐才是良配,你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换作别人,我才懒得说这些,枉作小人。”
我说:“你信我么。”
他说:“哪方面。”
我说:“比如,物质方面,我一点也不比别的人差,我能给予她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他倾过头,想了想,说:“我信。你有这个能耐。”
我说:“谢谢。你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信我的人。”
他说:“我信不信无所谓,你的悠悠会信么。”
他的问题难住了我。
他走后,我们的谈话久久地在我耳边萦绕。是的,我身无长物,但我确定我能给予悠悠物质上的满足。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纠结,我不知我哪里来的巨大自信,自信来自于我丧失掉的一个记忆,人的大脑相当复杂,开发度不及脑容量的百分之十,可能车祸的原因,我的脑子里出现一段空白,我遗忘了一件事,脑子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一年,等上一年,时间锁自动解开,在此之前,我努力回忆的结果,只有无以复加的头疼。就此,我咨询过主治医生,他委婉地作出解答,车祸时,我的头部受到猛烈撞击,颅内出血,经过手术,肉眼看得见的淤血清理,但难保某些毛细血管存在隐患,为选择性失忆提供了物理条件,而在精神层面,人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会遗忘一些暂时间内不愿记得的事情,经过时间的侵蚀会逐渐恢复。在心理学上讲,是一个防御机制。他进一步地分析关于时间锁的问题,这说明忘掉的这件事对我的影响谈不上巨大,可能潜伏中的意识,亦不想假想式地欺骗自己一辈子,说明我选择遗忘的事件不一定非是坏事,只是短时间内出于压力和自我保护等方面的因素被人为地雪藏。
既然解决不了,我就无须死钻牛角尖,沉下心来看书。其中有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久闻其名,今见真容,喜不自胜。一日,我正侧卧看得起劲,进来了一个人,淡淡的清香,闻得识女人,奇妙的感应,我用鼻子认出了她,丽莎。一个我一直回避想起的女人。
她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人消瘦了,也憔悴了。
我甚至不敢去接触她的眼,合上书,涩然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说:“如果我说我很好,你会信吗,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虚伪。”
她说着,从精巧的小包里掏出烟和火机,顾自抽了起来。背后的原因一猜便知,全是因为我,我的背叛和逃离。我鼻子发酸,说:“原谅我。”
她说:“我愿意原谅你,可是我们止步于此。她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地待她。”
我说:“要我如何做,你的心里才好受些。”
她摆弄着火机,说:“我没你想像中的脆弱,《大宝积经》卷八七:无生者,非先有生,后说无生,本自不生,故名无生。因此,故心即佛,见性成佛,一切万法以心为本,离于本质本心,一切言说与取着,烦恼及生死,悉皆无安立之处,如楼无基,如树无根,无有是处,此同虚无论、断灭见。打个通俗的比喻,烟抽着抽着灭了,火机打着打着空了,人爱着爱着没了,只剩下灰烬和空虚,遵循本心,挺好的。”
我默然说:“你纵容了我,我被宠坏了。”
她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你没错,我没错,悠悠也没错,大家都没错,错的是交替而过的际遇。困顿艰苦,相濡以沫,紧要关头,生死相托,人间至情至性,对于她,你是爱,对于我,你乃欲,为了结婚而结婚,你犯了很多人犯的错误。你以为这便是爱,可惜不是,你错在把握不住本心,弄混淆了两者之间的概念。”
我苦笑,问:“我们还能做朋友么。”
她说:“万法不灭,皆因因果不灭,你既知答案,何必多问。”
她捏住我的手,眼眸里浮上一层雾气,似在叹息,说:“我们终归凡人,抛却不下这副臭皮囊,多保重,我会在佛前为你们祈福的。”
她掉身而去,形只影单,我张开着嘴,说不出一句歉然的话,某些时候,言语显得苍白无力,在冰雪聪明的女人面前,更是多余。
不一会,悠悠探头探脑地进来,问:“你们都聊些甚么。”
我说:“你不都听见了吗。”
悠悠一笑不了了之,不在意我的耶揄,说:“说不出来为什么,看见她心情很糟,总之,她很危险,以后少接触,所有的女人都是,你长着一张天生让女人迷失的脸,我得盯紧点。”
我说:“没听错吧,这还是骄傲的悠悠吗。”
她说:“患得患失,其断自乱。”
我逗她,说:“真弄不懂,好似有个人说过,我又老又丑,又穷又落魄,怎么突然变成抢手货了呢。”
她羞红了脸,说:“讨厌。”扑上前来,欲咬我一口的小凶狠样,我吓一跳,连忙说:“淑女,淑女。”
她将脸贴到我胸口,甜甜地笑,柔柔地说:“人家才不舍得打你呢。”
我百感交杂,品味来之不易的温馨,搂着她,说:“丫头,从此日算,给我一年时间,一年后,我给你一个真正真正的家,我发誓。”
三个月后,悠悠忙前忙后,办理出院手续。交通部门鉴定,司机酒后驾车,负全责。医疗费以外,额外获得一些补偿。在悠悠的搀扶下,我走出医院大门,蓝天、白云、楼宇、街道、跳跃的小鸟、小孩子们的笑脸,以往睁眼即见麻木不仁的一切,变得异常清新,如同青草叶尖儿上的露珠。出租车里,悠悠揽着我的胳膊,无比的开心,真难为她,本就跳脱活泼的性子,硬生生陪伴着我屈闷在散发着消毒水的医院,牺牲不小。我的目光越过车窗,望着崭新的外面,喜悦和欣然油然而生。
我们回了家。悠悠的家。小区六楼,两居室,房间打扫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燕子的房间空着,里面放进我的电脑及衣服,电脑连上网线,衣服挂进简易衣柜,悠悠说东西由丽莎前两天开车送来,我检查一下,发现多了数套品牌西装,摇了摇首,明智地闭口不提。
悠悠扶我到小客厅的沙发里坐下,打开电视,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雪兰,放在我手上。我顺手放到桌子上,牵过她的手,一秒钟停留。她惊讶地缩回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张银行卡。
我迎着光线,并起手掌,说:“相书有云,缝大漏财,我这种人,不宜掌财,卡上钱不多,连上补偿,八万三,我打拼半生,全部的身家,打今儿起,我们就算搭伙过日子了,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幸福会来敲门的。”
悠悠哇地跳了起来,乐不可支地说:“叔叔,你好厉害哟,这么多钱,不比我,我有钱就花,从不进银行的门,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月光族。”
我懊恼地说:“这些年,挣的也不少,造出去的都够一套房,都怪我,意志力欠缺,早一点做到未雨绸缪,该多好,不至于连首付都不够。”
她用手捂住我的嘴,说:“不要,我不想听,我不管你以前怎样的一个人,我爱的是现在的你,其实就算你现在给我大房子住,我还不乐意呢,让我们共勉,尽情体验奋斗的快乐吧。”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对接,再难分开。身体慢慢地靠近,拥抱,亲吻,耳鬓厮磨,就在物理上的接触即将产生化学反应的当儿,外面有人敲门。来的正及时,我恰好处在热焰难耐的边缘。
情和欲的交汇,于本身意志力不坚定的我而语,势必摧枯拉朽,不堪一击。此时的我,想起了她和傅俊的一纸协议,而我对她许下的一年之期,不仅是将来的诺言,同时是现下的自我约束,傅俊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得到,傅俊做不到的,我仍做得到,我坚信我给予心爱的人最美妙的恋情,太容易得到的,反而滋长我懈怠的不良心理。珍惜她,关爱她,呵护她,上天怜悯我,赠此珍宝,我再不严于律已,情何以堪。
救赎一个堕落的灵魂,光指望别人还远远不够,自我反省,日警夜惕,方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