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衔着秋天的尾巴,来了。
冬天来临,意味着一年的终结。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冬天的寒浸到灵魂深处。与季节无关。与天气无关。
我和悠悠算过一笔细账。除开房租,打车费,手机话费,日常消费等一应开支,两个人收入合并,月均一万冒头。日前存款总额十七三千挂零,照此速度,需要五年才买得起一蜗居,还是在两个人健健康康,风调雨顺的情形下。五年,悠悠倒缺乏具体概念,她说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度不过去的才叫难关,度过去了叫经历。大不了,银行按揭。我执意趸交。房奴,多么可怕的字眼,它令我想起了奴隶社会。早上一睁开眼,欠着银行一屁股债,绝对影响一天的好心情。
我们有我们的苦闷。宁宁和十三十分满足于现状。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挤,总会有的。宁宁不时过来陪十三,十三渐而开朗,她告别阳台,迷上了织毛巾,托宁宁的福,我和悠悠很快得到了帽子,围巾,手套,袜子。便连球球也享受到大家庭的福利。一套粉红色马甲,到处卖萌。
平静的日子很快被一场不期而至的风暴打破。
某日,我去接悠悠,往回的班车上,电话嘟嘟地震动,宁宁发来短信:你们快回来,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们心神不宁,归心似箭。刚入楼道口,上面传下杂乱无章的吵闹声。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特别的情绪高涨。用脚趾也能猜出,宁宁和十三被他老婆王玉珍堵在家里。上去一看,果真如此。房间里外挤满了人,依稀相识,多是王玉珍的强力后援,王玉珍叉着腰,指着十三破口大骂,宁宁龟缩在墙角,闷声不哼。
我拨开人堆,说:“闪开,闪开,你们整哪样。王玉珍,你带这多人来,嘛意思,这是我的家,你征询过主人的意见没。”宁宁惊喜地抬起头,如同救星大驾。
王玉珍不屑地说:“来得正好,这事儿和你脱不了干系。”
我说:“你管不住自家老公,跑到这儿来撒野。”
王玉珍恼羞成怒,说:“你一个外来人员,凭哪样掺和我家里事,跟你明说,我要花了这贱女人的脸,不知廉耻的烂货,勾引男人。”
我说:“十三是我的妹子,尽管冲着我来。”
她说:“你扛得住吗,你。”
我说:“扛不住也得扛。若不是看在你是小梦表姐的份上,早大嘴巴掴上去,不可理喻,要闹出去闹,这里不欢迎你们。”
宁宁说:“就是,这又不是咱家,你撒泼不认地儿。”
王玉珍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揪打宁宁,骂道:“你混账,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还有理了,想当初你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是我家收留了你,平时我睁只眼闭只眼,你竟然光明正大地跟这个骚狐狸精姘在一个屋,胳膊肘往外拐,你是不是人啊。”
宁宁说:“你们家本就没把我当人看过。”
王玉珍啊的大叫,对着宁宁张张牙舞爪,指甲没轻没重地划拉着,他的脸造下几道血痕。
“别打我老公,要打,打我,”十三暴怒如一头发狂的母猫,跳到王玉珍身上,连抓带咬。
王玉珍气急败坏叫道:“大哥,二哥,五妹,你们过来,是看热闹的吗,把我给她拉开,往死里打,打死我负责。”
几个人冲往十三。其它人擦拳磨掌,蠢蠢欲动。情势顿然严峻。我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左腿点地,跃上沙发,借力往上猛跳,扑向墙壁。那里悬挂着一柄唐刀,平日作欢赏用,不想今日此时派上用场。
刀铮地出鞘,月华流转,清冽凛然,刀锋稳稳地贴在王玉珍脖颈间。王玉珍的脸刷地白了。
我喝道:“看谁敢动,动一动,我立马在她身上戮个透明眼儿,你们逼我伤人,大家都负刑事责任。”
场面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呆立当场。
王玉珍大哥说:“小伙子,莫冲动,先把刀放下,有事好商量。”
有种人,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玩狠的,你跟他玩狠的,他跟你讲道理。我莫衷一是地一笑,说:“我们之间,无话可谈,悠悠报警,咱家非法进入不明份子,图谋不轨,意欲行凶。让他们快点,晚些有人将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代价。”
悠悠晃晃手机,很平静地说:“上楼时,我已拨了110。”
本地人又何如,照样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个二货叫嚣:“这小子吓咱的,一起上,撂翻他。”
我冷笑,说:“是带把儿的站出来,少他娘的在背后窜掇使坏,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们最好弄死我,不然,我挨个找上门去,保管鸡犬不宁,永无休日。”
我眼光如利刃,一个个扫视过去,竟无人敢于我对接,退却地低下脸。便在这时候,宁宁大声喊道:“都别闹了,给我滚,全给我滚。”
他转向王玉珍,铁青着脸,颤颤地指点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和你离婚。”
我收起唐刀,王玉珍兀然不觉,她脸色剧变,仿佛天塌下来,以噬人的眼光盯着宁宁,说:“有种,你再说一遍。”
宁宁挺起胸膛,高声说:“我今儿当一回爷们。耳朵不灵光,我重复一次,咱们俩到头了,离婚,你听清楚了吗。妈的,真痛快,这句话,憋在老子心里很久,快憋出病来。你,你,你,还有你,”他挨个的用手指点着名,“你们没一个正眼瞧过我,就凭我是稻草,外地来的穷小子,我配不上你们家的大小姐,我攀上高枝了,活该给你们王家当牛作马。至于你,王家大小姐,你把我当你老公对待过吗,别以为你和你公司老总的腌杂事我蒙在鼓里,明白人揣着糊涂,不去挑开罢了。是,我是穷,鱼跃龙门,衣食无忧,可我厌烦你那这张臭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忍,儿子跟王家姓,我忍,吃饭嫌我吧唧吧唧,我忍,老爹老娘来看一趟孙子,你们说三道四,我照样忍,嫌我没本事,挣不了大钱,我忍不了,我就这么个德性,烂泥巴糊不上墙,嫌我,甭招我入门啊。我忍够了,这日子多一天多一天罪,趁早散伙。”
王玉珍傻瞪着眼,半天才返过神来,跌坐于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地动山摇:“哎哟,太欺负人了,老天爷,你开开眼吧,轰轰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我不活了,不活了……”
宁宁鄙夷地看着她,说:“说句不想打击你的话,你连舞厅里的女人们都不如,你不是看不起她们吗,她们最低限度懂得尊重男人,你只爱你自己,自私透顶。”
王玉珍眼皮一翻,晕倒,她带来的人马乱作一团。
宁宁对我说:“哥们,谢谢你。”
我往他胸口捅去一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整个风波以宁宁和他老婆的协议离婚而告终。宁宁从法律事务所出来,再没回过他经营七八年的家,净身出户,儿子许给女方,保留一年一次的探视权。宁宁说,名存实亡的婚姻,早晚要离,与其等到五、六十岁老态龙钟时被人扫地出局,不如及早抽身,以便早作打算。从时间上延续一个错误,错上加错。而十三的介入,给了他契机和勇气。
望着他释然的脸,我不由回忆起他与王玉珍结婚时的情景,豪车开道,高朋满座,流光溢彩,好不风光。他们是否料到,喜气洋泮的伊始,预示着惨惨淡淡的收尾。而以王玉珍的性格脾气,在未来极其漫漫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未必建立起对男人的信任和关注。从此,世间又多一怨妇。
我伸出手去,对宁宁说,祝你们幸福,十年前如此,十年后还是这句话。
我们执手相握。这是我们印象中记忆深刻的有如同志的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一天后,他和十三请客,算是作别。他们要回家乡,宁宁的家乡,高原上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地方。席间,他喝了很多酒,倾诉他的家乡,那里白白的云朵,清清的湖水,成群的牛羊,高高的山脊,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他说他小时候特烦那里的贫苦和落后,总坐在山头,遥望山的外面的外面,长大后第一次来春城,竟跪在了路边,尤如朝圣者第一次见到雄伟的布达拉宫般虔诚狂热。拿到居民户口册,他激动地淌下热泪,一度为成为一个城中人沾沾自喜,这是他认为的唯一的比阿来强大值得骄傲的地方。现在,玩也玩够了,闹也闹够了,落叶归根,带十三回去,死心地做个牧民,侍奉两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话到最后,他哽咽出声,说这个城市,我是他唯一的挂念。并力邀我和悠悠一同前往。我有些动心,蓝天白云下,牧马而歌,正是我向往的一种生活。继而考虑到悠悠的性子,她旅游观光玩两天尚可,让她长相居住,委实难为,故而拒绝了。
因着宁宁的话,我难得的回忆起我的家乡。冰冷的迷烟深处,似乎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爷爷的坟。十多年来无人打理,想来坟头生满荒草和野花。我真是不孝。而父母的音容早已轻淡若无,他们永无休止地争吵反而清晰无比地印在夜色笼罩下的小山村里,那是一生抹不掉的伤痕。
我对宁宁说,好好待我妹子。
我对十三说,相爱简单,相处太难,你们是两根藤上的苦瓜,互相体谅,千万不要互相折磨,苦上加苦。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两人之间,伤害一点一点积累,聚沙成塔,虽以顶破世上最坚固的保垒。
他们出发匆忙,急于赶在元旦之前到达老家。候车室里,人影错动,悠悠和十三抱头痛苦,宁宁望着我,久久无语,末了,不死心地说:“跟我们一起吧,这里不是你的天堂。”
我说:“山水有相聚,我们会来看你们的。”
有人隔着玻璃大叫:“下雪了,好大的雪。”香城气候温和,下雪,乃一奇景,我们和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悠悠和十三待在原处,拉拉扯扯,过去一问,原来悠悠硬要塞给十三一张银行卡,卡里存着十万,说他们回乡发展,肯定用得着钱。
宁宁叫声嫂子,真情流露,他说,真用不着,十三这些年省吃俭用,零攒碎积,足足存了六十多万,建个小牧场应该不成问题。悠悠很吃惊,拉着十三的手,开心的说,姐,你真厉害,你是我们四个人中最有钱的,富婆啊。
我挠挠头说,不对呀,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才是最有钱的。
悠悠说,你的钱全在我这儿,有多少斤两,我会不知道。
我悻悻然。宁宁说,阿来,你的财富在于精神层面,我们这些小白不懂。我说,走吧,走吧,眼不见心不烦,出了站我买挂鞭炮,香城,少了一个祸害。
当他们真正地消失在拥挤的人堆里时,我发出长长地长长地叹息,无限的寥落。
我说:“我讨厌车站。”
悠悠说:“我期待我们再会的那一天。”
我们出了车站,风雪弥漫,寒意袭人,久违的雪景一点也不美好。我擦擦眼睛,悠悠说:“你哭了?”
“没有。”
“我看到你哭了。”
“胡说,雪花迷了眼。”
“亲,如果你送别的是我,你会不会难过。”
我定住脚步,脚如千斤重,她紧了紧围巾,大大的眼睛乌溜溜地黑,泛过一丝笑意,说:“傻大叔,想什么呢,春节我想回家看望一下爸妈,上个春节,你出车祸我陪护,我爸妈嘴上不说,心里想法大着,所以今年不管怎样,必须回一趟,宽宽他们的心。”
我说:“我们的事,他们同意吗。”
她说:“面都没见,他们会有什么意见。要不,你跟我去去呗。”
我心里泛虚,说:“等买了房再说。”
悠悠皱皱眉,说:“岂不是要等上五年。”
我自信满满地说:“没那么久。”
悠悠索性停下脚步,鼓着腮帮子,直勾勾地望着我说:“给我句明话,你到底想不想见我父母,想不想跟我结婚。”
“当然想。”
“我就弄不懂了,见家长和有无房子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你是你,房子是房子,我嫁的是你,又不是房子,不就见一面么,你畏畏缩缩,你的胆量和勇气跑哪呢,我喜欢的就是你那股子猛劲,你是不是有所顾忌,换句话说,你对我不重视,没到那种为了爱不顾一切的程度。”
我大为伤脑筋,说:“准备工作不充分,冒冒然上门去,只会惹得两老更大的反感,你也不想我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吧。事实摆在眼前,我三十三,你二十一,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我们中间差了整整一轮,好,你别瞪我,年纪上的巨大差异咱先不提,你出身南方大都市,父亲大学教授,母亲市中心医院主任医师,你是独生女,掌上明珠,我穷山村,举目无亲,一无固定工作,二无房子,他们会同意我们的事吗,再开明的父母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女儿推入火炕,他们会千方百计,设置障碍,拆散我们。”
“休想。”她跺跺脚,转而说:“他们不是势利的人。”
我说:“这跟势利与否毫无关系。结婚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当然,现在是我单个的人和你们家人的事。”
悠悠没主意了,拍着头,叫道:“唉呀,烦死我了。”
我扶住她的肩,说:“看着我,我说过,满一年,一定给你个幸福真正的家,男儿一诺重千金。我做不到的事,绝不会说,既然说了,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相信我。”
她的眼神,被我炙热的目光烫伤似的偏往一边,说:“你给了自己太大压力,别这样好吗。”
“你相信奇迹吗,”我伸出手掌,接住飘然而下的雪花,说:“就如这雪花,在最美好的时刻,静静地绽放,而你,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奇迹。”
她回转过目光,目光停留在我的手上,飘移到我的脸上。我把手伸到她的手边。
飘雪的香城,冬天的香城。香城的街头,香城的中间。
两只手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相合。
一男一女,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对视。
站里,传出长长的汽笛声,有火车进站,抑或出发,奔向另一个遥远的所在,已不在我们的思绪范围。我们的心绪已被另外一个人满满地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