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个少年到中年,用了二十年光阴,而从一个穷光蛋到富翁,只用了短短两分钟,多么具有讽刺的转折。飘飘的生日数字,我的生日数字,后缀一个2,组成一组彩票号码,自双色球销售起,我坚持不辍,买它的原因只是不想忘却她的生日,而十年后,鬼使神差,我成了每年上千个幸运儿中的一员。
斜风打飞了雨伞,在水湿湿的街面上滑荡。我张开双臂,如同安上隐形的翅膀飞跑起来。感谢这个被车祸遗忘的记忆,它在我真正需要的时刻应召而来,我飞呀飞呀,飞呀飞呀,一颗心激动得似乎要脱腔而去。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所有的烦恼随风尽散,悠悠啊,悠悠啊,在遇上你的当天,我便拥一蹴而就,拥有了有的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巨额财富。冥冥中,这是一种天意吗。
风雨中,我飞跑着,大声喊悠悠的名字,有如范进中举般的癫狂,路上行人皆行注目礼。我回到家,顾不得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冲进房间,从一大堆杂物里翻出黑皮箱,找来锋利刀片划开箱盖,夹层里,掉下一个红艳似火的存折本,打开来,本子上一连串的零晃得我头晕。五千万,税后四千万,用掉一些,还有三千九百多万。
可能,我接触过的女人太过现实,可能我怕自己胡天海地地乱花,中奖后,我将这笔钱雪藏。直至遇上车祸,莫名其妙地选择性遗忘。也有可能,我潜意识里给我和悠悠的相处安置一个期限。此钱此时不花,更待何时。时间距悠悠下班还早,我直接赶往房市。
先去悠悠的公司,她不在,打她电话,关机。或许,正忙着和客户洽谈,殊不知,一个天大的单子在等着她。我在公司里转了一圈,两个销售小姐见我衣着朴素,竟无人理会我。我意兴阑珊,出得门去,调开手机网页,经过数据分析,性价比较,很快敲定一家新开发的楼盘,恰好经营独体别墅。打的去实地考察。阳光花园,绿树掩映里,一幢乳黄色小楼,游泳池碧波荡漾,后花园花儿盛开,草坪修葺齐整,绿油油的养眼和我期望中的一模一样,房子精装,家俱齐备,拎包入住。更为凑巧的是,与丽落的别墅一江之隔,在我们旁边,便是全国有名的鲜花种植基地。
划账,取钥匙。其它如落户,领证,相关手续工作人员应承三个工作日内全部完成,可谓神速。香城,二线城市矣,房价不算太离谱,七七八八结算,一千万绰绰有余。
在别墅里踱着方步来回游巡一遍。我无比期待起悠悠走进这间房子的神情。我们的故事到此结尾,大圆满。堪称一部喜剧。而我说过,我的人生,无所谓喜剧还是悲剧,应归于正剧,有喧嚣的音响,有平寂的烟尘,有相遇,有别离,有快乐,有悲伤。上天给了我们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得到昨天,却看不到明天,甚或今天的下一个小时,下一刻,乃至下一秒。我打辆车,原路返回。原想买辆车,时间上不宽裕。悠悠仍不在公司,问她同事,她们摇头说不知。电话仍然关机。司机候在公司门口,按着喇叭,我打道回府。
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天色已晚。房间里冷冷清清,球球缩在它的小窝里,无精打采。桌子上一罐饮料,压着一张纸条,她回来过,留言:亲,约见大客户,也许很晚才回,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饮料乃公司福利,我舍不得喝,留给你。下面一个淡红吻印。
我抠住拉环,揭开盖子,正待尝尝味道,忽地想起阳台上晾着衣服,放到一边,走到阳台上,提过撑杆收衣服。衣服方方正正叠起,归整进衣柜。此时,客厅里叭地声响,闻声而去,球球这个淘气包打翻饮料,液体汩汩流出,它撅着屁股,对着罐口喝得好不快活。
我心情特好,摩挲它的颈子,说:“慢点,没人跟你抢。”
球球摆动小尾巴,头一上一下,小舌头吧咂作响。
它渴了。一般情况下,它很乖,绝不主动碰主人的东西,我去厨房里拿了一些排骨喂它吃,等它吃饱喝足,打开电视,半躺进沙发,身下塞进悠悠至爱的棕熊,她既然不在,怎样舒服怎样着来。
不知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心情越激动,越无胃口进食。总之,我觉得不饿。
广告时段,我用鞋尖拔拉一下倒在地板上呼然大睡的球球,说:“小家伙,回窝去,地板上凉。”
球球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我吓一跳,当它死了。提起来一看,睡得正香,怎么弄它都不醒。我的眼光变冷,蹲下身去,捡起空罐子,拿捏在手上,慢慢地转动,迎着光线,一个蜡点映入眼帘,指甲挑掉蜡层,现出很小的一处针眼。
我异常地冷静。大客户、很晚回来、饮料、针眼、安眠、电话关机。拨打燕子的电话,她说她也不知悠悠的去向。悠悠铁了心做某件事,恐怕要瞒住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针眼另有其人,但不管哪种,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
找,如何找,偌大的香城,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闷坐着,苦思良策,蓦然灵光一现,有了,手机定位系统。
一个小时后,我按图索骥,来到了绿城大酒店。中央空调,真皮沙发,欧式转梯,冲击人眼球的豪华装饰,总台服务员白净的脸上职业性的微笑。
“先生您好,欢迎光临,本店24小时营业,请问你需要怎样的服务。”
我手指叩击着台面,说:“开间房,普通标间。”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有吃的吗。”
“有,餐厅里随时供应。”
“来份油焖虾,黄金饼,外加一瓶红酒,十分钟后送到房间里来。”
“好的。”
我拿起桌子上的身份证和房卡,在服务员的微笑注目下,行向电梯间。2013,电梯平稳地上升,嘀的一声,到了。我跨出电梯门,直走向房间,刷卡进门,掀开西装上衣,从内口袋里摸出一大扎子钱,整齐地码到对门的桌子上。服务生按时来到,敲着门,一长两短,“先生,客房服务。”
我说:“门开着,进来。”
一个服务生推着餐车入得进来,彬彬有礼地说:“麻烦您签收一下,请慢用。”很清秀的一个小伙。
我说:“脱衣服。”
“啥。”他睁开眼。
我说:“脱衣服,桌上的钱全是你的。”
服务生顺着我的手势望去,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一下,他艰难地说:“能不能换个时间,酒店有严格作息制度,在岗人员不可随便脱岗。”
我说:“这些钱,足够补偿你的损失。”
服务生挣扎片刻,说:“只有半个小时。”
我说:“行。”
显然,他曲解了我的意图。关紧房门,在我愕然的目光里,将自个脱了个精光,捂着下体,害羞地低下头。我一阵恶寒,忙说:“我有洁癖,你好生洗洗,给你十二分钟。二十分钟过后,再出来。”
他听从地进到浴室里。我的如意算盘顺利实施,换上他的红色工作装,推上餐车,轻手轻脚出了门。手机上红点显示在上面,我推进电梯,一层一层上,直到三十层,红点停止浮动,出电梯口,移向红点位置,3010、3012、3014,近了,近了,3020,门前,我紧张得手心泌出了汗,会不会一切是我的臆测,会不会手机定位出了故障,开弓没有回头箭,时间紧迫,容不得我迟疑。身形顿了顿,举手敲门,一长两短。
“谁呀。”里面传来一中年男子不耐的声音。
“客房服务。”
“我们没点东西。”
我皱皱眉,尽量用恭敬而客气的语调说:“打搅您了,本酒店正值二十年华诞,举办酬宾回馈活动,今夜入住贵宾,均有份得到份免费大礼。”
“我怎么没听说过。”中年男子纳闷地说。过一会,门开一条缝,一秃顶男人,披着睡衣,先瞅瞅我,然后从门里伸出头,左右张望一下,说:“进来罢。”
我推车而入,中年男子低低地说着什么,像在抱怨。房间里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气味,床上凌乱不堪,散落着皮鞭、绳索、面具、蜡烛、手铐等杂物,一女的背对着门坐在床边,她披头散发,裸出来的肩部数道鞭痕,触目惊心。
中年男子说:“动作麻利点,妨碍到我们两口子休息,投诉你。”
我说:“是。”
女人明显听到我的声音,一个是字,她如同中邪似的全身发抖,我印证了可怕的猜想,大叫一声:“悠悠。”
她转过头来,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有如贞子,有如一个鬼,籁籁而动的长发间,一双眼,失去了神采,两行清泪,飘零过洁白如玉的脸。多么凄美而令人绝望的画面。又来了,又来了,欺骗和背叛,永亘不变的主题,老天啊,你能不能换点别的花样。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来。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黑暗下来。
好像所有的一切蒙上了冰霜。
中年男子挡到了我面前,胖乎乎的脸晃来晃去,厚厚的嘴唇扇动着,说着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火苗倏地点燃。老家隔壁有条狗,美其名曰中华田园犬,平时温温吞吞,脾气好得不得了,有一次,一条野狗窜进它的窝里,它着魔似的与之战斗,鲜血淋漓,直到野狗落荒而逃。我狗魂上身,怒不可制,扳过他的头,飞起一膝,泰拳中的一记杀着:箍颈冲膝。中年男子当即飞跌开去,血流满面。我见了血,益发起性,按住他,手脚齐用,打,打,打,他发出声声哀号,声音渐而微弱。
悠悠尖叫着,哭着喊着哀求我住手,我反手一抡,她跌撞开来,她见阻挡不了我,狠下心,捞过窗台上的花瓶,举起来,照着我的头来一下子。
天在转,地在晃,我真想就此晕厥,长眠不醒,偏偏脑子清醒得要命,眼前模糊,血水流淌,我心中一片苍凉,回头看着她,不停地说:“你打我,你打我……”
她一步一步后退,摇着头,说:“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再不住手,樊总就要被你打死了。”
樊总趴着,抱头露尾,他哭着说:“别打了,她自愿的,五十万,赶上三线明星的价码,我们这是交易,我没欺负她。”
我看看他,看看悠悠,仰头哈哈大笑,走出了房间。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此时不痛苦吗。没有。有的人说,爱的尽头是恨。可是,我一点也恨不起她来。我只恨我自己。
我茫然地走到大街上,左右看了看,不知何去何从。悠悠追出来,她使劲地拉住我,不让我走。她泪流满面,说:“你听我解释啊。”
我说:“不用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省省你的话费,我不会接的。”
我甩开她的手,大踏步而去,突然间,我很怕看到她的脸,她的惊恐,她的伤悲,像刀子一样在剜我的心,让它泣血。我一路狂奔,不知跑过了多少条街道,直到力气用尽,再也跑不动。倒在绿化带上,我张张嘴,却哭不出声来。
我不能容忍女人的欺骗和背叛,更不能容忍女人因为我而付出的巨大牺牲。我多想对她说,我爱你甚过你爱你自己。我多么想对她说对不起。佛告诫弟子八戒:1、不杀生。2、不偷盗。3、不****。4、不妄语。5、不饮酒。6、不眠坐高广华丽之床。7、不装失时扮及观听歌舞。8、不食非时之食。而在爱的世界里,我犯了第九戒,具体何戒,往下看去,有心之人不难从中获取答案。
曾经看过一本书,书名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主人公叫康声,他至爱的女人背叛他后,他选择了自杀,一次,两次,三次,数次自杀未果,他采取了一种极端必死的方式,从高楼跳下,地面放满破啤酒瓶,刃口朝上。他如愿以偿,为信仰献了身。他的女人是真正意义上的背叛,而我的悠悠,是形势所迫,我们之间的感情,成了一把双面刃,伤着了对方,亦伤着了自己。
夜风拂过我的脸,愤怒,绝望,怨责,伤悲,种种负面情绪积压在胸中,无从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冷静下来。我换位思考,思忖着一个如花儿般纯洁的女子在委身于非已所爱时,内心经受的何其的悲痛和坚忍。我快步离开她时,她凄凉悲怆的呼声在我耳边经久回荡。我一下子陷入了深深地莫可名状的自责之中。我这样子算哪门子男人,她正是脆弱无助的时刻,我还要任性地在她伤口上撒盐。
我打开手机,里面全是她的短信:亲,你在哪,别吓我好不好。亲,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可我知道,这件事,你绝不会同意的。亲,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谅,但你千万不要乱跑,我好担心……
我的面前,有两条选择:一,出外避两天,彼此缓和一下情绪,二,立即和她打电话,而第一种选择对时下更需要人安慰的悠悠而言,雪上加霜,更是折磨和煎熬。所以我只有选择第二条。
电话接通时,悠悠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在出租车上到处找你找不着,你,你究竟去哪儿呢,求求你,别不理我……”
我报了个地名,翻身坐起,清理身上的杂草,使劲揉揉脸,确保恢复正常。一辆出租车穿过夜幕,呼啸而至。悠悠不等车辆停稳,打开车门,跳下车,奔来,脸上一连串的泪痕,旧的未干,新的又生。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迎向她。
薄凉的夜风中,我们紧紧相拥,难分难舍。
她抬起手臂,抚着我头上的伤,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然后,她头一歪,晕倒在我怀里。
我这才注意到,她蒲薄的外衣上渗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中年男子折磨得她不轻,我的目光泛寒,有如千年寒冰,对于染指我女人的外来者,我从不心慈手软,把他打爬倒地,再狠狠地踹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每个人都得对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一定的代价,包括我。
你是一个混蛋,你伤害了她,你有什么权利去指责她,报复完中年男子,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体内一个魔鬼发出阴森森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