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二月份的某天,雪刚开始融化的时候,这个怪人停止漂泊的生活,在伊平村安顿下来。第二天,装着他行李的马车碾过一路的烂泥和雪水,来到了旅店。像正常的旅客一样,行李中包括两个箱子,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箱子书——都是那种又大又厚的,有些书上的字根本看不懂;此外还有十来个筐子、盒子和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玻璃瓶子,都用稻草捆扎着——霍尔是这么说的,他出于好奇扯了扯里面的稻草。那个房客穿戴得严严实实,帽子、大衣、手套,还有裹着脑袋的白布,不耐烦地从里面出来迎接费伦塞德的马车,因为霍尔此时还在跟人闲聊,却没有开始帮忙卸货。那人走到外面,没有注意到费伦塞德的狗,它正在索然寡味地嗅着霍尔的腿。“快把这些箱子搬下来,”房客说,“我等得够久了。”
那人走到马车后面,似乎想帮忙搬几个小筐子。
此时费伦塞德的狗看见了他,马上开始狂叫起来,毛发竖起,咆哮不停;瞧着他快速走下台阶,那狗犹豫不决地跳了一下,随后便朝他的手扑去。“去!”霍尔大叫一声,赶忙跳开,对付狗他可没什么办法;费伦塞德大喝一声:
“躺下!”随即抓起了鞭子。
他们看到狗的牙齿只滑过那人的手,随即听到“嘭”的一声,狗被一脚踢开了;又看见它一个侧跳,扑到那人的腿上,接着听到一声裤子撕裂的声音。这时费伦塞德的鞭梢已经抽到了狗身上,它失望地呜咽一声,退到马车轮子下面去了。整个过程很快,只有大约半分钟时间,大家都在吆喝,没人在说话。房客快速看了一眼撕破的手套和他的腿,做了个动作,好像要蹲下去检查腿似的。随后他转身大步朝旅店里面走去。他们听到他径直穿过走廊,上了没铺地毯的台阶,走进自己的房间。
“你这个畜生!”费伦塞德边骂边提着鞭子从马车上爬下来,那狗从轮子底下盯着他。“过来!”费伦塞德说,“老实点。”
霍尔站在那儿喘着气。“狗咬了他,”霍尔说,“我得过去看看。”说着他跑过去想跟上那人。在走廊上他碰到了霍尔太太。“马车夫的狗,”他说,“咬了他。”
霍尔径直上楼,那人的房门半开着,此时他充满了同情,顾不得敲门就推门进去了。
百叶窗关着,房间里很暗。接着他瞧见了一样最最怪异的事情,像是一只没有手的胳膊朝他挥舞着,然后他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像那种涂了脂粉半男不女的人的脸,脸上有三个模糊不清的巨大黑点。然后他的胸部被猛揍了一下,人被扔了出去,门砰的关上了,还上了锁。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连想都来不及想,只看见一些模糊不清的物件朝他挥舞,随后受到重重的一击,接着是强烈的震荡。黑暗中他呆呆地站在楼梯小小的平台上,努力回想着刚才到底看见了什么。
几分钟之后,霍尔又回到旅店外面,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费伦塞德正在一五一十地再次讲述那件事;霍尔太太说不能让狗白白咬了她的客人;还有路对面的经纪人哈克斯特,刨根问底地问了又问;铁匠铺的桑狄·维杰斯像法官似的做着评判;还有女人和孩子们也在议论着……大家都在谈论这件蠢事。“我才不会让它咬我,我肯定不会的”;“真不该养这样的狗”;“它为啥要咬他啊?”诸如此类。
霍尔先生呆呆地看着人群,听他们议论,觉得自己在楼上亲眼目睹了如此非同一般的事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而且,他的词汇实在太有限,根本无法描述他所看见的事。
“他不要任何帮助,”他回答妻子的问话说,“我们还是把他的行李搬进去吧。”
“他应该马上消毒,”哈克斯特说,“伤口红肿的时候尤其应该这样做。”
“要是我早就把它一枪毙了。”人群中一个女人说。
突然那条狗又开始咆哮起来。
“动手搬吧。”只听见门口一个愤怒的声音叫道,那位全身包裹着的房客站在那儿,领子高高竖起,帽檐压得低低的。“快点搬,越快越好。”据其中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旁观者说,他当时的裤子和手套都换过了。
“你受伤了吗,先生?”费伦塞德说,“我非常抱歉,我的狗……”
“一点都没有,”房客说,“根本没伤着皮肉。快点搬吧。”
然后他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什么,霍尔先生是这么说的。
于是,第一个筐子按照他的指引搬进了房间。他急不可耐地扑向筐子,开始拆包,全然不顾霍尔太太的地毯,稻草撒了一地。他从里面拿出一个一个的瓶子:
有装粉末的矮胖型瓶子、细长的装着有色和无色液体的瓶子、贴着“有毒”标签的凹槽型蓝色瓶子、颈细肚圆的瓶子、绿色大玻璃瓶子和白色大玻璃瓶子、带有玻璃瓶塞和毛玻璃标签的瓶子、带有精致软木塞的瓶子、大塞子瓶子、带有木盖的瓶子,还有酒瓶和色拉油瓶。他把这些瓶子一排排放在食柜里、壁炉架上、窗户下面的桌子上、地板的边缘、书架上——任何能放置的地方他都用上了。布朗伯赫斯特的药店里的瓶子都没有他的一半多哩,看上去琳琅满目,相当壮观。一筐接一筐地搬进来,里面统统是瓶子,最后六个筐子全都空了,桌上的稻草堆成垛了。筐子里除了瓶子之外还有一些试管和一个仔细包裹好的天平。
筐子一清空,那人便坐在窗前开始工作起来,全然不顾满屋子的稻草、熄灭的炉火和外面的那箱书,也不理会已经搬进屋的那两个旅行箱和别的行李。
霍尔太太把午饭端进去的时候,他早就沉浸在工作中了,正在把瓶子的溶液倒几滴到试管里。霍尔太太抹开桌上的稻草,也许是看到地板上乱七八糟不太高兴,她把盘子放到桌上的时候手脚重了点,他这才听到有人进来了。他略微转头看了一眼,立即又转回去了。不过她看到他没戴眼镜,他把眼镜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她觉得他的眼窝很奇特,像个黑洞似的空空的。他戴上眼镜,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她。她正要抱怨地上到处都是的稻草,他却料到她要说什么似的先开口了。
“我希望你进来前先敲门。”他说,还是那种他特有的极其恼怒的语气。
“我敲了,但好像——”
“也许你敲了,但是在我作研究的时候——这个研究非常紧急,也很有必要,哪怕是最小的打扰,比如门稍微动一下……所以我必须要求你——”
“当然,先生。要是这样的话你可以锁上门,你知道,任何时候都行。”
“是个好主意。”房客说。
“这些稻草,先生,我是可以斗胆说——”
“别说了。如果这些稻草碍事,就算在我的账上吧。”他还咕哝了一句什么,很可能是诅咒的话。
他站在那儿,一手拿瓶子,一手拿试管,样子是如此古怪,又咄咄逼人,像要随时爆发似的。霍尔太太感到很害怕,但是她是个有决心的女人。“那样的话,我想知道,先生,您如何考虑——”
“一先令。记下一个先令。应该足够了吧?”
“够了,”霍尔太太说,抖开桌布,准备铺在桌子上,“如果您觉得合适,当然——”
他转过身去坐了下来,大衣领子向着霍尔太太。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都锁着门,在里面工作,而且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霍尔太太证实了这点。但是有一次传来一阵震荡和瓶子碰撞的声音,好像桌子被敲了一下,接着传出瓶子哗啦哗啦猛然倒下的声音,然后听见一个人在里面急速来回踱步。霍尔太太怕出什么事,就到门口去侧耳细听,但是没有敲门。
“无法继续了,”他在狂乱地说着话,“无法继续了。三十万,四十万!那么巨大的数字!我上当了!一辈子都算不完!什么耐心!耐心!傻瓜!骗子!”
柜台那边传来鞋钉磨地的声音,霍尔太太只得前去招呼,不然她还想听听他说些什么。等她再次回来,房间里已恢复了平静,只能偶尔听见椅子吱咯一声或者瓶子轻微碰撞的声音。那些独白都讲完了,那人又开始工作了。
霍尔太太送茶进去的时候看见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堆碎玻璃片,还有一个随便擦了一下的金黄色污迹。她提醒房客注意。
“都记在我的账上就是了,”房客厉声说,“看在上帝分上,别来烦我。有任何损失,都记在账上。”说完继续在面前的练习本上勾画着一张单子。
那天傍晚,一群人聚集在伊平镇的小酒馆里。“我跟你们说件事。”费伦塞德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事啊?”泰德·亨弗瑞问。
“大伙儿谈论的那个家伙,就是我的狗咬过的那人。嗯——他是黑人。至少他的腿是黑色的。我透过他裤子和手套上的裂口看到的。一般人的肤色总是有点粉红色的,是不是?
可是——我根本看不到,就看到一片黑色。我敢说,他跟我的帽子一样黑。”
“老天爷!”亨弗瑞说,“这太奇怪了。怎么他的鼻子却跟油漆一样红?”
“这倒是的,”费伦塞德说,“我知道这个。我只是告诉你们我的猜想。那人是白斑疯,泰德。白一块黑一块,而他怕丢脸。他是个混血儿,颜色不是混合在一起,而是一块一块分开的。以前我也听说过这样的事。这在马身上很常见,大家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