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谁都没把时间机器当一回事。事实上,时空旅行者不仅仅是有几分异想天开,而且我们不敢太信任他。有些事情可以让一个精明不如他的人名声大噪,可一旦经他的手,仿佛就变成了耍花招。所以,我们大家在那个星期四直到下一个星期四这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过多地去谈论时空旅行的事,不过我们大伙儿心里无疑还在惦记着它。我还记得星期五在林尼安邂逅医生后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医生提到他在塔宾根见过类似的事情,并且特别强调了蜡烛被吹灭这一情节。但究竟奥妙在哪里,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四我又去了一趟里士满,我算得上是时空旅行者家的常客了。由于到得晚,我发现四五个客人已聚集在他的客厅里。医生站在壁炉前,一手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握着一块表。我朝四周瞅瞅,寻找时空旅行者的身影。
“怎么不见……”我打听起我们的主人。
“你刚到吧?真是怪哉,他一定是不得已耽搁了。他留了张条子,吩咐我七点钟还不见他回来就先领大伙儿吃饭。他说等他回来后再跟我们解释。”
“犯不着浪费一桌饭菜。”一位着名日报的编辑说。医生于是摇了摇铃招呼开饭。
除了医生和我,心理学家是唯一出席过上次晚宴的人。其他几位分别是上面提到的那位叫布兰克的编辑、一位不知名的记者,还有一位蓄着胡子,内向安静的男子。餐桌上,大家对时空旅行者缺席的原因猜测了一通。我半开玩笑地提到了时空旅行。编辑希望我们能解释一下,心理学家便自告奋勇把我们那天亲眼目睹的‘十足的怪事和花招’一五一十地作了一番描述。他正说得起劲,通往走廊的门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是面朝门坐着,第一个看到了眼前的情境。
时空旅行者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外套污迹斑斑,袖管上沾满了青绿色的黏迹,一头乱发看上去更加灰白,不知是头发沾上灰尘污垢的缘故还是真的变灰白了;他脸色惨白,下巴上留有一条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棕色伤口;他神色黯然,形容枯槁,仿佛历尽了磨难。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好似被灯光刺花了眼。随后,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房间。我们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开口说话。
他一声不吭,费劲地来到餐桌前,朝酒瓶做了个手势。编辑斟满一杯香槟,推到他面前,他一饮而尽,这下他似乎有了点精神头儿:他朝桌旁的人扫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他惯有的微笑。“你到底上哪儿去了,老兄?”医生问。
对方似乎没听见。“别让我打扰了你们的饭局,”他说,声音有些颤抖,“我没事。”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伸出杯子再要了点酒,又是一口喝个精光。“真过瘾。”他说,双眼也有了些神采,两颊开始有了点儿血色。他用隐隐赞许的目光朝我们脸上扫了一眼,接着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兜了一圈,随后,他又开口说话,不过依然好像在搜肠刮肚找词儿说。“我先去洗涮洗涮,换身衣服,再下来向你们解释……记着给我留点儿羊肉,我可要好好解解馋。”
他放下酒杯,朝楼梯口走去,我再次注意到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样子和有气无力的脚步。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他走出门的那一刻看清了他的双脚。他的脚上只套了一双血迹斑斑的破袜子,连鞋都没穿,这时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我真想跟出去帮他一把,可一想到他最讨厌别人为他的事大惊小怪也就作罢了。我一时又胡思乱想起来。接着我听见编辑高声说道,“着名科学家的惊人之举。”他出于职业习惯,又在考虑他文章的标题了。
“他在玩什么游戏啊?”记者问,“他一直在扮演业余乞丐吗?”我和心理学家的目光相遇,我从他脸上看出,我们俩的看法是相同的。我想起了时空旅行者一瘸一拐爬楼梯的痛苦模样,我敢说其他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跛脚。
第一个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是医生,他摇铃示意上热菜,时空旅行者是不太喜欢仆人站在餐桌旁侍候的。这时编辑嘟囔着拿起了刀叉,那个一直闷声不吭的年轻人也跟着拿起了刀叉。晚饭继续进行。我接着心理学家上次的叙述,谈起了我们前一次聚会的话题。新来的客人们显然不相信,编辑发表了不同意见。“这时间机器究竟是啥玩意儿?一个人总不至于在奇谈怪论中就会滚得满身是泥吧?”说着他想到了什么,于是便挖苦起来,“难道未来人连个衣服掸子都没有?”记者也是死活不相信,他站到了编辑一边,对整个事情极尽嘲弄之能事。他俩都是属于新闻从业人员中的新派人物,生性快乐而又缺乏礼数。“我们《后天》报的特约记者报道说。”正当记者说出,更确切地说喊出这句话时,时空旅行者回来了。他穿着平常的夜礼服,除了面容依旧有些憔悴外,刚才令我们大吃一惊的失魂落魄的样子已一扫而光。
“我说,”编辑兴致勃勃地开了口,“大伙儿都说你刚才旅行去了下星期!”
时空旅行者没有应答,径直走到留给他的座位旁,和往常一样平和地笑了笑。“给我留的羊肉呢?”他说,“我现在就想填饱肚子,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想讲。劳驾,把盐递一下。”
“就问一句话,”我说,“你真的去作时空旅行了吗?”
“是的。”时空旅行者嘴里塞满了东西,边点头作答。
“我愿出每行一个先令的价码,买下你一字不落的记录稿。”编辑随口说道。时空旅行者把酒杯推向那位不吭声的年轻人,并用指甲敲敲杯子,对方两眼一直愣愣盯着他,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赶紧为他斟满酒杯。接下来饭桌上的气氛并不怎么愉快。时空旅行者埋头只顾吃饭,那副吃相活脱脱像个流浪乞丐。医生点燃了一支烟,眯缝着眼打量着时空旅行者。那个不吱声的年轻人似乎比往常更加木讷,他一口一口使劲喝着香槟酒,借以掩饰内心的紧张不安。时空旅行者终于推开盘子,抬头朝我们望了一眼。“我首先得说声抱歉,”他说,“刚才我实在是饿坏了。我的经历太惊心动魄。大家还是去吸烟室吧,我的故事要费些时间,总不能在这油腻腻的盘子前讲吧。”他顺手摇了摇铃,领大家走进了隔壁房间。
“你把时间机器的事告诉布兰克、戴希和乔士了吗?”他一边问我一边靠在安乐椅上,随口叫出了三位新客人的名字。
“可那纯属无稽之谈。”编辑说。
“今晚我不想辩论。如果大家愿意听的话,”他继续说道,“我就把我的经历全告诉你们,但请不要打断我。我真的很想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大多数的内容听起来像在编谎话,可事情就是如此!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我四点钟还在实验室,随后……我度过了八天时间……这是谁也没有体验过的日子啊!我真是快累趴下了,可我不把事情说给你们听我是无法入睡的,讲完了我才能睡。请不要打断我!诸位都同意吗?”
于是,时空旅行者便开始讲述我下面记录的这个故事。我想,你们会很用心地去读这个故事,但你们无法亲眼目睹讲述者在灯光照射下那张苍白、诚挚的脸;也无法聆听他抑扬顿挫的声音;无法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而变化的。一开始,我们大伙儿还不时相互对视一番,过了片刻,就无暇顾及他人了,只是两眼直直地盯着时空旅行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