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堂厅和院子里摆了二十桌酒席,十一点不到,人就坐得满满当当。我看了看,目测没有空位,便准备上楼去,等下一轮。
“悦悦,坐这里。”有人叫我。
是婆婆。
“悦悦,快过来,我给你留了位。”婆婆把旁边塑料凳上的包包拿起来搁腿上。
她的声音很大,同桌的几个人都朝我看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
乡下摆酒席,一切从简,碗筷都是一次性的。桌上铺着红色的一次性塑料台布,以前每次吃酒席坐着无聊,我就把面前的台布抠出一个个洞,再撕成一条条的。然后和尹灿换个位置,继续搞破坏。每次他都会用巨鄙视的眼神看我,说我有小儿多动症。
闲着无聊,我又开始撕撕撕。过了一会同桌的人开始挪位子,我以为要上菜了,忙拂掉碎碎的塑料片,准备吃饭。我旁边塞进来一把凳子,接着一个男人坐了下来。我一看,原来是尹灿。左边是婆婆,左边中尹灿,我被他们夹在中间,感觉很不爽。
第一道菜是全家福,村里摆酒席必备的一道菜。里面有肉丸,鱼圆,小黑木耳,猪肚,蛋饺,虾米等十种原料,汤浓味美。婆婆眼疾手快,戳起一个肉丸放到我碗里,跟着又来了一个蛋饺。
“你吃吧,我自己夹。”我略略不悦地说。
“你多吃点,怀孕了就不要怕长胖,营养最重要,这个时候可不能挑食。我怀尹灿的时候,一个人可以吃掉一只鸡……”婆婆说得一脸骄傲,仿佛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她边说边自顾自给我夹菜,不一会儿,我碗里就堆满了。
“悦悦,看你婆婆对你多好,生怕你吃少了。”同桌一位长辈笑道。
我微微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酸甜苦辣,只有自已知道,外人看到的都是假象。
尹灿坐在我旁边沉默地吃饭。有些东西我是不吃的,比如黄鳝,偏偏婆婆给我夹了很多,说吃黄鳝补血。我夹起一块黄鳝,假装没夹稳掉了,然后用纸巾盖住。正准备故伎重演时,尹灿把碗推过来说,“都给我吧。”
我把黄鳝都夹给了他。
舅舅舅妈表弟一起挨桌来敬酒。
大舅举杯说:”谢谢各位亲朋好友光临,我代老娘敬大家一杯酒,感谢大家对她老人家的关爱。”
我端了一杯茶说:“祝外公外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尹灿也端起茶杯跟着说:“祝外公外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大舅笑着说:“尹灿,你不能喝茶,你这马上要做爸爸了,我跟你喝一杯,来来,倒杯白酒,我们干一个,祝你们生一个大胖小子!”
尹灿把茶倒掉,倒上白酒,满满一杯。“谢谢舅舅。”说完,一口干了。
我知道他酒量很差,啤酒还能应付一两瓶,白酒一杯就倒。以前同学聚会,他被迫喝了白酒,去上厕所,半天不见人回来。我去男厕所找,结果看到他倒在地上。第二天他还很骄傲地说,幸好我在失去意识之前把拉链拉上了。
他一喝酒就脸红,然后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他在桌子底下不时戳我一下,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傻笑。我白了他几眼,迅速把碗的饭菜扒完,离开餐桌。
2
哪哪都是人,我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转到了菜园里。看着这些绿油油的青菜,好过看着那些让我心烦意乱的人。我巴不得他们吃完饭马上就走,越快越好,还我一个清静。
尹灿又过来了。他的脸红得像火烧一样,冲我讨好地笑。
“你怎么又来逛菜园了?你喜欢以后我也给你买个有菜园的房子。”
“谁要你买?我男朋友就是搞房地产的,给我建一个世外桃源都可以。”我故意气他。
“你能不能不要提他?”尹灿突然很大声地说。他瞪着我,很生气的样子,过了一会,又泄了气,“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我们都已经离婚了,你跟谁交往是你的自由,可是,知道你跟他住在一起后,我真的要疯掉了!林悦,我求你了,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你到我身边来吧,我不能没有你,我才是孩子的亲爸爸,我们才是完整的一家人……”
他说着眼泪滑出了眼眶。
我别过脸去,不看他。我怕看到他的眼泪会心软。我不能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像被针猛扎一样,每一下都痛到不能呼吸。
我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那么漫长的时光,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步呢?
我还能再相信他一次吗?
我们真的还能回到过去吗?
“林悦,我求你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尹灿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
我紧紧咬着牙,可眼泪还是流。
似乎有人朝这边来了,可是我不敢回头看。我满脸都是泪。我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溃不成军。
我听见尹灿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妈……不好,婆婆来了!我迅速擦掉眼泪转过身来。
婆婆站在我跟前,红着眼说:“悦悦,你就原谅尹灿吧,我看着他长大的,他心地不坏,只是一时糊涂了,他知道错了,他要是再敢去外面乱搞,我一定打断他的腿。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们复婚吧,不管怎么说,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啊!”
我大声说:“孩子怎么会没有爸爸?难道这个孩子是我自体繁殖出来的?我从来没说过不让他看孩子,不让他行使做父亲的权利!婚已经离了,我的心也已经死了,复婚是不可能的!”
“法律都规定怀孕期间不能离婚,你们离婚是无效的……就算是打官司,你也打不赢……”婆婆愤怒地说。
居然连这种话也说出来了?我一听好气又好笑,婆婆的出现,更加坚定了我不复婚的决心。
“好啊,那你们就去告我吧,看法院会怎么判。”
我越过婆婆往回走,她还想说什么,被尹灿拉住了。“妈,不要再说了,这是我和林悦两个人的事,我们会好好谈的……”
屋后站了一些人,正好奇地往我们这边张望。我低下头,不去看别人的眼光。
我走上台阶,手忽然被人扯住了,然后听到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惊叫声。我回头一看,是婆婆跪在了我身后。
她紧紧拽着我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林悦,我替尹灿,替我们全家向你认错,是我们对不起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原谅他吧……”
我懵了!彻底懵了!
尹灿追过来,着急地说,“妈,你干什么?你快起来?”
他使劲拉婆婆起来,但婆婆拼死不从。“我今天就豁出去了,为了我的孙子,我还要什么脸?”婆婆甩开尹灿,冲我说,“林悦,你问问你自己,你嫁到尹家这几年,我有没有亏待过你?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朌到你怀孕了,你就忍心这样对我们……”
就一会工夫,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我妈拔开人群跑过来说,“亲家母,你这是干什么啊?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别碰我!谁都别碰我!今天林悦要是不答应跟尹灿复婚,我死也不会起来!”婆婆发疯一般推开扶她的人,一连向我磕了几个响头,撕心裂肺,声泪俱下,“林悦,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你就是要我这条命,我也给你……”
我听到她的额头磕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很重很响,每磕一下,我就感觉我身上的罪孽多了一分。
我看到外公外婆,爸爸公公,哥哥嫂子,舅舅舅妈……他们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大腿流了下来,湿湿的,粘粘的……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