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离王屋山四百余里,道路崎岖,行路艰难。一路上徐清晓行夜宿之外,念念不忘的就是母亲嘱咐的问话。
作为好奇心强烈的一个少年人,他猜测了无数的答案,或荒谬或无稽,再或是答案和推测完全不符。要不是母亲足迹未出洛阳城,要不是身为人子自有伦常礼法守护,他也许会猜测母亲和面前的这个老道士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私情。
天知道他脑海里转悠这个念头的时候骂了自己多少声该死!
但是哪一个答案都没有慧延法师的答案带给他这么大的意外。
犹疑、欢喜、忐忑、不解、恐惧、失落、热泪盈眶、悲喜交集、欲问难说、心急如火……
方寸大乱!
十年以前,他还不知道父亲的死对自己,对母亲,对徐家有什么影响。那时的他懵懂未知,无忧无虑。但此后的岁月里,他看到了徐家缺少主事人而被别人排挤和打压,看到了自己因为缺少父爱而羡慕企盼的嚎哭,看到了母亲含辛茹苦的操劳,更看到了母亲于孤寂无人处的泪水。
望着屋内母亲的满面泪水,他也只能躲在墙外默默地哭泣。
墙内墙外,心同此悲。
他才知道,那个男人对于自己,到底有多么的重要。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以为看到了他就坐在自己的床旁,满眼的慈爱,满面的舔犊情深。
午夜梦回,终究不过是一个梦。
醒来才是更深的悲伤。
这种悲伤,他背负了十年——
直到此刻,那个老道士竟然对他说:
他,没有死!
他,在襄阳城!
真是何其荒谬!
母亲的十年泪水,还有他的十年泪水,问谁去要补偿?
十年前那个男人撇下娇妻幼子,远走他乡,就如同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全不顾自己是一个柔弱女子的夫君,是一个孱弱无知的男孩的父亲。自此后音讯皆绝,物我两忘,姿态潇洒,心肠阴冷,真不愧是慧延法师的朋友!有着如此良好的天赋,他竟然不修道,这个朋友做得也差劲之极。
短短的时间里,徐清心思百转,由爱转恨,最后竟连慧延法师也憎恶起来了。他压下心头波澜,接着问:“父亲他,他在敌国的襄阳城干什么,竟然这些年连一纸书信也不带回来?”
慧延法师修行经年,又在尘世间转圜接洽,洞幽察微,于细微处见人心的本事自然练得不差,听得此话,晓得眼前少年,一时脾气上头,已经恼了。
“二十多年前,你父亲还年轻,老道也没有现在这么老。那年春日融融,老道从王屋一路走到洛阳,又渴又累,就看到你父亲,嗯,你父亲正在做一个店小二。贫道到洛阳城是化缘去的,自然囊中羞涩,但望见路旁的酒旗招子,着实走不动道了,站在街上进退不得。那时候你父亲从店里端来一碗淡酒,送到我的手上,贫道二话没说就喝了,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一直到现在,我还会想起那碗酒的滋味。”
“一碗酒成了朋友。一碗酒,二十多年的方外之交。于细微处见人心!小子,你想岔了,你父亲这些年不是音讯全无,你母亲要是不知道,怎会叫你来问老道襄阳城旧事。”
“您说我母亲知道!为何她从没告诉我?”徐清心内纠结徘徊,怎肯轻易放下自怜自伤的那一点恨意。
“襄阳城份属敌国。”
“但我是他的儿子,”徐清唯恐这个理由不强大,又加上一句:“徐家三代单传!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襄阳城份属敌国,你还小。”
“至元六年我已经十六岁了。”
“襄阳城份属敌国,如果叫旁人知道你父亲的事,干系非小,动辄是破家灭门之祸,你认为自己能守口如瓶,但我们怎能放心把这付重担压在你的肩上?”
慧延法师叹息一声,接着说道:“当年你父亲向我辞行,嘱我代看徐家上下,这些年来老道诚惶诚恐,唯恐一着不慎,就此误了朋友之情,托孤之意!当年旧事,就只老道与你母亲苏氏知晓。苏氏于乱世中慧眼识人,能把自身托付于当年还是微薄末辈的兆麟,自然是眼光长远,心有定见的巾帼人物,所以对你母亲,老道放心的很。自家知道自家事,我生性嗜酒,一日不能或忘,又喜酒后豪言,本不是一个谨言慎行的性子,所以这些年来,老道束足王屋,不出观门半步,如此才能让自己放心的下。”
“但正因如此,老道困居荒山野寺,百无聊赖处,道法见解又深了一层,可说是意外之喜!”慧延法师说着眉目舒张,哈哈一笑,调侃徐清道:“小子,你不说自己是大人吗?为何作此小肚鸡肠,淋漓不尽的小儿女姿态?”
徐清脸上微热,还是问道:“父亲的事母亲既然早已知道,为何不自己告诉我,还要嘱咐我来问真人您?”
“你母亲让你来王屋山,就是同意把当年往事告知于你,让你问老道,自是要看看老道的意见。老道同意,自然说给你听,经我之口,入你之耳,不虞旁人听见;老道不同意,也有理由搪塞,你此行既然祈福,进香礼拜后回转洛阳城,你母亲知道我的意思,自不会再提起此事。如此进退取舍,圆转如意,才不会让旁人乘了间隙。”慧延法师怜他是故人之子,把此中情由细细解说了一遍。
少年徐清呆愣片刻,问及又一个问题:“父亲大人他当年为什么要诈死脱身,去了襄阳城,为何又不带我和母亲同去?”
慧延法师沉思半晌,才徐徐说道:“这个我也思虑良久,却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当年你父亲告知我曰是被仇家盯上,北地再难栖身,不得已只有去了南国,形势匆忙之下,带上你们母子只会更加危险,何况仇家只认识他一人,只要他再不在北地出现,你们母子自可保得无虞。”
“但这个理由牵强附会,所说破绽太多。老道细细思量下,想来你父亲还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苦衷,亲人朋友都不敢告诉,只能找个由头草草搪塞了事。至于其中苦衷为何,老道就想不出来,只能你他日父子相见,问过明白。”
徐清闻言更显困觉,就像一团迷雾,遮住眼前,找不到方向在哪。
转念一想:母亲既然让我问慧延法师,自然再不会对我隐瞒,回去后再问问母亲,看看慧延法师所说有什么遗漏偏颇之处,再来思量,实在猜不出,只好等以后见了父亲再说。只是仇家到底势力有多强大?以我徐家的实力,父亲还要行此假死脱身之计?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觉得欣喜莫名,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天可怜见,父亲还活着,我不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慧延法师见他前一刻愁眉苦脸,这一刻又微微含笑,不由得哑然失笑。
笑声惊醒了沉思的徐清,他连忙俯首施礼:“小子先前多有不堪之处,冒犯了真人,还请真人不要见怪。”
慧延法师见他能这么快回复神态,更是欣慰,哈哈一笑道:“事涉父母亲人,小小的不堪有什么紧要?何况你能收放自如,不偏颇固执,才见心性成熟之处。老道欣慰于有故人之子初长成,更只有喜悦,哪来的见怪?”
他抬眼看了看天光,见天色向晚,说道:“虽然你着急回去洛阳城,但今日已晚,就在老道这里吃一顿斋饭,歇宿一晚,明日再返程上路,如何?”
徐清再施一礼:“听真人的,只是又要烦扰真人了。”
慧延法师呵呵一笑:“怎么就这么少年老成?看着着实喜欢。”说着伸手爱怜的轻拂徐清的头顶。
徐清身材略显高挑,连忙双膝微微弯曲,方便慧延法师的动作,嘴里却轻声嘀咕道:“装的!”
慧延法师更是哈哈大笑。
慧延法师深研道法,也曾练习道家的养生吐纳之术,加之性情开朗,万物难萦心中,别看须发花白,体格健壮处不输于少年人,此刻开怀之下,纵声大笑,笑声竟激得白云观四周的群山“嗡嗡”回响,山里欲栖的昏鸦“呱呱”啼叫,盘旋飞舞,不敢栖止。
自幼只读诗书,身体羸弱的徐清得见此时此景,心生羡慕——
大丈夫,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