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盖弥彰，”索琳开心地说，为了不让对方解释，她随后将话题提到了莫莉耶·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身上，她夸赞地描述了马拉尔·洛司塔弗搭救公爵小姐的事情，一边的那位青年民团军官甚至故作风趣地说：“又是一件风流韵事，几乎能够说，这次大家的逃亡，就是要使老处女们都嫁人的。”
［十八］
宾艾尔回到家里时，仆人送来了几张当天收到的勒什多伯契的传单。
这几张传单应允贵族妇女和商人的家眷离开莫斯科，也告诉人们可在军械库里廉价购买已准备好的武器。传单的语气已不像先前奇吉林的说话那么可笑。宾艾尔思考着这些传单，这越来越近的暴风雨虽是他早已期盼的，但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对它产生了一种畏惧。
“入军还是等候？”他接不停地问着自己。正在这时，大公爵小姐来了。公爵小姐请求宾艾尔把她送到彼得堡去，宾艾尔应允了。宾艾尔并没有去部队，他留在了莫斯科这座空城里，在慌张、畏惧和欢喜中，期盼着那可畏的事情。第二天晚上，公爵小姐走了。他的管家向他报告，说要组建一个团需要出卖一处庄园，而出卖庄园会让他破产，宾艾尔听着总管家的话，尽力遮掩着他的微笑。情况越糟，家业越少，宾艾尔就越开心，他仿佛正期盼着这个。除了洛司塔弗一家，其他认识的人都走了，但宾艾尔目前已不常去洛司塔弗家了。
一日，宾艾尔外出散步。在从沃罗佐沃村回家的路上，他在路经的沼泽广场上见到行刑台前有许多人。两个法国人正在受鞭打，他们的神情惶恐而疼痛，其中那个刚受完刑的人忽然间哭了，像一个成年的男子汉似的哭了，同时又由于哭泣而在生自己的气。人们高声议论着，宾艾尔觉得，这是为了要压下他们心中的怜悯情绪。
宾艾尔鼻子酸溜溜的，他皱了皱眉，急速转身回到车里。在行走以及坐上车子时，他不住地小声说着。途中，他颤动了几次，并高声叫嚷，一反常态地斥责着车夫。
看到被打的法国人和那些观看的群众，宾艾尔便果断地决定了，他不能再留在莫斯科，他今日就要去参加部队。到了家，宾艾尔要求他那位以知识渊博、能力强大而出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要他当晚就把自己送到莫扎伊斯克的部队里去。由于无法在当天准备妥当，宾艾尔照叶夫斯塔菲耶维奇的意思，只得将行期推至到第二天。
二十四日，大雨过后，天放晴了，这天午饭后宾艾尔离开了莫斯科。第二天早上，他抵达了莫扎伊斯克。莫扎伊斯克的所有房屋都驻了兵，客栈里住满了军官。城里城外，到处可见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炮弹箱和大炮。宾艾尔匆忙地向前赶着路。在这距离莫斯科的很远的地方，在这一群士兵当中，他体会到了一种全新的欢喜。这种感觉督促他去作出牺牲，督促他去放弃构成人们幸福的一切：舒适的生活，财气，甚至生命自己。他不知他要为何种东西而牺牲，但牺牲本身却令他感到非常开心。
［十九］
八月二十四日，在什沃尔杰罗多要塞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拉杰罗战争打响了。
为什么打起了什沃尔杰罗和波拉杰罗这两次战役呢？无论对法国人还是俄国人来说，波拉杰罗战役都是没有意义并且结局不利的，它加速了莫斯科的灭亡（这是我们怕得要命的）和法军的全军牺牲（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
波拉杰罗的战争爆发了，完全是偶然的。柯屠索夫和拿破仑的举动都是身不由己的。有些史学家将这次战争归功于两个统帅的才华，事实上，这些统帅不过是历史的工具而已，甚至是历史工具中最不自由和最受拘束的工具。
关于另一个问题：波拉杰罗战争之前的什沃尔杰罗战争的起因，也存在一个极为显然、众所周知、完全错误的观点。
史书上说，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离时，就为大会战争找到了有利的阵营并构筑了工事。而事实后之，他们在撤退中放过了很多比波拉杰罗更好的阵地。在波拉杰罗战场的阵地上，俄国人不但没提防，并且在八月二十五日以前从未想到会在这个地点打一场大仗。
二十四日，拿破仑把他的部队移过科洛恰河，如此一来，俄国人已来不及作战，只好把他们原本要占据的左翼阵地撤掉，占据一个未想到的、没有建筑工事的新阵地。二十四日什沃尔杰罗要塞丢失后，我们已没有左翼阵地了，于是必须把左翼往后撤，随便选一个地方急忙地构筑工事。更为不利的是，俄军将领不承认显要的事实（左翼失守，当前的战场已从右向左转移），依然停留在右翼拉长的阵地上，所以，战斗打响后，才必须把部队从右方调至左方。如此一来，在整个战斗时期，俄国方面仅有对方一半的兵力去抗衡英军对我们左翼的攻进。
明显的，波拉杰罗战争并不是在一个首先规定的、设防的阵地上进行的，它事实上是在俄军忘掉什沃尔杰罗要塞、兵力少于英军一半的状况下发生的。在这种条件下，坚守二个小时都告别难作，而战斗进行了十个小时，并且最后不分胜负的结果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二十］
二十五日清早，宾艾尔离开莫扎伊斯克。在悬崖弯曲的山坡上，宾艾尔下了马车，徒步前进。在他后面，有一个骑兵团正在下山，团的前面有唱歌的兵，在他前面，是输送昨日战斗中的伤兵的车队。
骑兵歌手们唱着士兵舞曲，好像是照应他们，山上响起叮当的钟声，而炽热的阳光照耀在对面山坡的顶上，表现出了另外一种愉快的氛围。然而山坡下，在伤兵的车子那里，在宾艾尔身边喘息的马那里，却是一片湿润、昏暗、悲惨的状况。
宾艾尔向前走着，到处看到各兵种的军人，他们都同样惊异地望着他的白帽子和绿礼服。
走了大约四公里，他遇到了第一个熟人，这是一个高级军医。宾艾尔下车，停下来和医生说话，向他讲明自己要加入战斗的心愿。医生告诉他，第二天将有会战，十万人中估计至少有二万人伤亡，这使宾艾尔非常震惊。因为某种神秘联想，他清晰地想起了莫扎伊斯克山坡、伤兵车、钟声、太阳的斜晖和骑兵的歌声。
宾艾尔的车上了山，进入村里的一条小街。他首次看见了穿着白衫、帽上有十字架的农民军人，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在大山丘上工作。
这些大胡子农民，他们那怪异而笨拙的靴子，他们流汗的脖子和那露出的漆黑的锁骨，比宾艾尔以前的所有见闻都更猛烈地使他感到了此时的严肃性与重要性。
［二十一］
宾艾尔下了车，经过在筑工事的民团身边上了土丘，从那里，如医生向他所说，能够看到战场。
宾艾尔望着两边看不清的田野，他没有找到他所渴望的战场，那里只有田野、草地、军队的炊烟、山丘和河流，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地方，他找不到阵地，也不知道哪里是敌军、哪里是我军的营垒。
正当一位军官在向宾艾尔讲解阵地和两军的营地时，教会的队列从波拉杰罗向山上走来。在漫天灰尘的道上，走在前列的是脱了帽子、倒背着枪、队列整齐的步兵。在步兵的身后，响起了教会唱诗班的歌声。
“斯摩棱斯克的圣日。”一个人喊道。在神父、老人、教会执事和唱歌的人身后，兵士和军官们抬着一个黑色的有金属边饰的大圣像。这是从斯摩棱斯克搬出来的圣像，一直带在军中。在圣像的四周，是光着头的民团，他们走着，跑着，有的在地上跪拜。
抵达山上，圣像停了下来。教堂执事点着了香炉，祷告开始了。在炽热的太阳光照耀下，光着头的官兵和民团环绕在圣像四周，唱着颂歌。阵阵吹来的微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圣像四周的缎带。所有人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认识到了这个紧急关头之严重性的表情，这表情是宾艾尔在莫扎伊斯克山脚下见到的那很多很多面孔上所见到过的。他们的头低垂着，他们的头发被风吹拂着，叹息声和在胸前画十字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晰。
忽然，环绕圣像的人群散开，有人向着圣像走来，从别人急忙让路的情形看，这可能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
这人就是查阅完阵地的柯屠索夫。他那又高又胖的身上穿着长外套，驼着脊背，满头白发，浮肿的脸上有一只因受伤而失明的眼睛。他停在神父面前，用平时的动作画着“十”字，深深弯躬，暗暗地叹了口气，低下了他那满头白发的脑袋。祷告结束了，柯屠索夫在圣像前深沉地跪下来，在地上叩头，由于胖重和年老，他许久不能站起来。末后，他亲了圣像，又弯了一下腰，把手抚在地上。将军们、军官们、兵士和民团都依照他的样子轮流做了。他们互相拥挤、推撞着，面色兴奋地跪拜着。
［二十二］
“伯爵，彼得·基里雷奇！您怎么来了？”正被挤得跌跌撞撞的宾艾尔回头望了一眼，是勃利茨·德鲁别茨科伊在叫他，只见这个人穿得很华丽。
人群随圣像走得更远了。柯屠索夫途经村庄，在最近一幢屋子的树阴下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宾艾尔站住，和勃利茨聊天，离柯屠索夫大约三十步远。
勃利茨得知宾艾尔想参加会战和视察阵地的心意，热情邀请他跟着贝尼格森伯爵一起去，因为他已是伯爵的仆人了。
虽然柯屠索夫裁减了总司令部里全部的冗员，勃利茨却仍能留在总部里。和勃利茨所跟随过的所有人没什么不同，贝尼格森认为年轻的德鲁别茨科伊是一个无价之宝。
在最高指挥部方面，有两个很明显派别：剩余的是柯屠索夫派，一个是参谋总长贝尼格森派。勃利茨属于后面那伙。无论怎样，为了明天的战事一定要发大量重要的奖赏，并且有人被提拔，所以，勃利茨整天都感到极度兴奋。
柯屠索夫看见了宾艾尔的身躯还有聚集在他身边的人群。
正当柯屠索夫准备召见宾艾尔时，一个普通的民军赶在他的前头向柯屠索夫走去，他就是鲁考特。
“民团穿了清洁的白衬衫，准备为国牺牲。多么英勇啊，伯爵！”
与此同时，勃利茨带着宫廷人物的灵巧举止，和宾艾尔并排步入总司令，并如此说道。他这话明显是说给总司令听的。
当宾艾尔离开柯屠索夫时，鲁考特迎上宾艾尔，握起他的手。他不顾其他人在场，大声地说着，语气特别坚定并且庄重：“我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对您说，我为我们两个曾经发生的误会而抱歉，我希望您不要有任何芥蒂。请您原谅我。”
宾艾尔看着他，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一味的傻笑。勃利茨对他的将军说了些什么，贝尼格森伯爵听后便向宾艾尔走来，邀他一同去视察阵地。半小时过去了，柯屠索夫向塔塔里诺沃进发，贝尼格森和他的侍从还有宾艾尔到前线去了。
［二十三］
贝尼格森离开戈尔基，顺山坡大路向大桥行进。他们过了桥走到波拉杰罗村，在这有一个后来叫做拉耶夫斯基的重点防卫地点。宾艾尔没有特别注意它，他不知道，此处比起波拉杰罗战场的任何地方，对这个人来说都更有重要的意义。
贝尼格森在要塞前停下来，向前观看昨天还是我们的什沃尔杰罗要塞，发现那儿有几个骑马的人。宾艾尔和大家没什么不同，在极力猜测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中间到底谁是拿破仑。
贝尼格森对走到他跟前的军官们开始述说我军的整个形势。宾艾尔费劲地听着，可是仍苦恼自己的脑子太不好使，他一点儿也没听懂。
在图奇科夫兵团驻扎的最左边，贝尼格森热烈地讲了很久，同时发布了在宾艾尔看来很重要的命令。在图奇科夫的军队前有一个高地，这个高地却没有防守的军队。贝尼格森高声批评了这个看法，最后他自作主张，命令军队转移到高地那边去。
听完贝尼格森和将军们的批评，宾艾尔感到自己好像也赞成他们的说法，但令他困惑的是，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那个将军队部署在这里的人怎么会判断失误呢？
宾艾尔并未想到，这种布置的目的并非是守阵地，实际是打埋伏。贝尼格森也没有明白这些，所以他在并无报告的情况下就把军队撤离了。
［二十四］
昂得列公爵于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黄昏到来了，双手托着头躺在克尼亚兹科沃村某一所破旧的棚屋里，他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困难和于人无用的，但他好像跟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样，感到十分兴奋和不安。
他已经得到了明天的作战命令，在向下公布了这个命令以后，他就清闲了。他感到，明天的战斗可能会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可怕的战斗，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了死亡，那些从前令他痛苦的全部，已失去了往日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了，凭借死亡这道寒冷的白光，往日的生活变成一些虚幻的形象。荣誉，爱情，还有祖国，这些美丽的图景在这道白光的照射下显得如此的苍白和粗糙。他想到了自己人生的三大不幸：爱情的不幸，失去父亲，还有法国人的入侵。他感到，他对娜苔丝的爱情如此的天真啊！
长有白皮的桦树，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动也不动。“一切都存在，而我明天就将消失了。”昂得列公爵想象着生活中没有他的情景，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可怕的形状。他觉得脊背发凉，便很快起身，朝屋外前进。
他回来之后，红鼻子上尉季莫欣向他通告了一些事情，他发了几道命令。同时，从仓屋后边传来了一阵似曾相识的说话声。“天哪！”这个人说，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昂得列公爵绕过仓屋，发现向他走来的宾艾尔。他并不愿意遇到他，他让他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在莫斯科的不愉快时刻。
昂得列公爵的敌意立刻被宾艾尔发现了，他局促不安起来。他无法回避地回答了昂得列公爵关于家人近况的关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