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悠悠地开着,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变成了开发区似的空旷的土地,云芳对首都的印象一下子跌落了谷底。
第一次去肖华家的时候,肖华的妈妈什么也不说,只一个劲儿地说,肖华有个妹妹,在北京开了个珠宝公司,下属好几个门店,有很多钱。前年,她还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花了三四百万呢。
云芳只是笑笑。人呢,没什么东西就特别刻意想要炫耀什么东西,这点云芳也一直都是如此。从小云芳就没买过几次新衣服,她的衣服都是表姐给的。母亲说家里孩子多,没这么多钱买,这些钱要留给我们几个以后上大学用。云芳也知道父母不容易,她也从不像自己的同学那样,为穿着打扮的事情去哭闹。镇上的人都觉得云芳懂事,怎么看都像个小大人,连云芳自己也这样觉得了。
既然要做个小大人,就得明白大人的苦心,要做合他们心意的事情,让他们开心。直到去北京之前,云芳都是父母为弟弟妹妹塑造的最好的榜样。从小到大,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从来不跟别人吵嘴,一放学就回家做饭,敦促弟弟妹妹做作业,看到了任何人都有礼貌地问好吗,到别人家里做客从来不多吃一颗糖。所有的一切,全部按父母的要求做,真正像个小大人一样。
但这样的小大人只有躯壳,都没灵魂。云芳在上大学之前,有几个初中时候很好的女朋友,但不知为什么,一上高中,,云芳整个人都变了,她不说话也不笑了,见了人总躲着走。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又莫名其妙地整夜整夜失眠。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云芳自己知道,可她从来不愿对人说,因为她不想承认自己做不好!
这一切性格的改变,只在于云芳高一班主任的一句话:“云芳啊,你是一个乡下来的小孩,好不容易考上我们一中,像你这种人,再不好好努力,你以后只会给别人拖后腿!”
这是学校第一次考试,云芳的物理只得了56分,没有及格。班上有一大半的同学没有及格,可班主任只找了她一个人去谈话。班主任眼中的“这种人”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乡下学生,在这个全市最好的高中里,城里的学生可以有学不好的资本,而乡下的学生则成为老师发泄怒火的对象。像云芳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学生,老师就更不必考虑她有什么心里感受,一旦成为老师们年年评级的阻碍,他们将不择手段地为自己扫清道路。
当年云芳中考是以镇上第三名的成绩考进一中来的,这个消息对云芳来说是一个很普通的消息,一切本就在她的掌握之中。可对于她的母校的老师来说,这可是一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现在云芳脑子里记得的老师都是那些曾经鼓励过和落井下石过的老师,这两类老师在她心里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们中的一类教给她知识和自信,另一类告诉她失败和自卑。云芳心里深深的自卑在这三年的学习里盖过了她以前所有的自信,父母和老师都在威胁她,逼迫她,嘲笑她,绑架她。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发誓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她的心深深地纠结着,她每晚每晚的失眠,最终进了医院。
没有人知道这个病其实叫“抑郁”,所有人都把它当普通感冒处理了,连云芳自己也不愿承认。
等她愿意面对这苦闷的三年高中时光的时候,已经是大学二年级了。那三年的回忆只有学校河边粼粼的秋水,没有朋友,没有同学。
那三年的记忆是断层的,是不堪回首的。后来再见到以前的同学,云芳依然避着走,她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见过她人生中相当难堪的那一段岁月的人。
小敏说:“你说出来吧,全部说出来!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安慰你,我只要你勇敢地说出来。”
云芳考虑了很久很久,好几个月后,她才鼓足了勇气,在图书馆的湖边,慢慢地说,说的满脸泪水。那段让她自我封闭的时光,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没有欢笑,也没有吵闹。只有无边无尽的死寂,和这满腔无法言说的困扰及泪水。
那三年,云芳写了满满的十本日记,这里面全部是她自己对这三年的全部感受和记忆。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曾经鼓励过她,也没有一个人肯定过她。甚至她的语文成绩连续两年都是全校第一的时候,老师也只问她:“你的物理怎么还是56分?”
她所做的一切不是想要博得任何人的掌声,她只想稍稍做一些证明。因为这三年的逼迫,太多人想要她这个曾经的优等生给出漂亮的证明,可她一直都在努力做最好的自己,却没人看的见这个过程,也没人接受这个过程。
上了大学,云芳不想在这样的氛围里继续过着这种封闭的日子。她烧了以前所有的日记,却烧不掉心底那深深的自卑。不过她真的又变得开朗了,像初中那样。唯一让她又觉得自己和他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是她参加的社团。她不喜欢这样逢场作戏的逢迎,开会的时候,她总是躲在角落里,翻着自己写的小诗,默默想着自己的事情。
后来她退出了这个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团体,很快她开始自己自食其力的道路。
那年她刚上了大一。大学四年的相处,让她收获了两份珍贵的友情,而这友情跨越了财富,跨越了偏见,在她们彼此了解的基础上,变成了一种亲情。
云芳不喜欢凑热闹,宿舍是她没活儿干的时候最喜欢的窝了。虽说云芳的舍友都是本省的女孩儿,但大家也是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县市的人。她们的家境都很殷实,但却从没一个人看不起云芳,这让她很感动。她的拮据和自卑,在这个小小的宿舍里得到了最好的淡化,没有人看不起她一日三餐不到十块钱的窘迫,也没人笑话她总穿着过时的衣裳。云芳老实,她父亲一贯重男轻女,很多人都劝父亲,女儿最终还是要嫁人的,给她念那么多书,花那么多钱,到时候还不是到别人家里给别人赚钱去。父亲虽说不怎么理会那些人,可云芳心里是知道的,她不会多花父亲的钱的。
从学校报名交钱的时候,云芳就深深地知道,今后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当时因为等市里的慈善总会赞助的四千块钱,云芳差点就要被学校开除学籍了。当时她在邻居的电话那头苦苦哀求辅导员的时候,她知道,人生从这一刻起,只能靠自己。
大学四年,她没有闲着,她做了很多的兼职,到商场里卖饮料,到加油站卖“红牛”,在超市里边煮试吃的泡面,晚上时间还给学生补习,只要没课休息的时间,她都想着法子赚钱。四年的大学生活,她没有暑假,每年不是到酒店就是去餐馆,要不就是工地,能赚钱的活儿,不论脏累她都做。即使这样的忙碌,云芳也从未落下功课,她也许并没有像高中那样挑灯夜读,但至少有空的时间她不愿睡懒觉,都去图书馆看书。就靠着这样充实的学习和打工的生活,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云芳并没让父母过多的操心。这样的生活对于云芳来说一点也不辛酸,在这忙碌中,她找到了曾经丢失的自己。
就是这样一个不怕苦的女人,她选择和肖华来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只因为她希望和他能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即使这个未来被云芳的父母鄙视和嘲笑,可云芳还是顶住重重压力,坚持和肖华一起来了。
车子从京藏高速下来之后,经过了好几条街,终于左拐右拐进了一个写着“首开集团”的小区。后来云芳才知道那个小区不叫“首开集团”,而叫“龙锦苑”。
我们的到来,似乎给这个七口之家带来的惊吓大于惊喜。从我进门,肖华妹妹的婆婆对云芳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云芳就感受到了深不可测的敌意。
“哎呦,这如今谁出门不是推着个旅行箱走的,怎么还跟乡下人一样,大包小包地拎着来的?”眼前这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娃,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说。
肖梅重重地白了她一眼,那个女人心中一吓,转身便抱着孩子进了厨房。
云芳已无暇欣赏他们家高档的装修,我只想找个椅子休息一下。
“你先去洗澡吧。一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和我哥到店里去看看。”肖梅一边放下自己肩上的包,一边转过头来对云芳说。
“哦。”云芳心想,这会儿连找都不必了,直接先洗澡吧。闻闻自己这一身的臭味,确实也应该先洗洗了。
云芳二话没说,拿起换洗的衣服进了卫生间。这期间,她还对以后在北京的生活充满了幻想。
不到二十分钟,云芳就洗好了,她收拾着自己的脏衣服,正准备吹头发,外头的肖华催促她快些,准备先吃早饭。云芳应了声,却没放下手中的吹风机。
这样满头湿嗒嗒的头发,怎么上饭桌?
她在卫生间里大声地说了句:“你们大家先吃,我得先吹头发”,便轰轰地吹上了。
即使这前后也不过才三分钟,但是云芳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满桌的人都在等她吃早饭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惊诧了一番。
至少她感觉到了大家对她的尊重和重视,这是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经历。那一刻,她的心里暖暖的,仿佛像触电了一般。
“来,快坐下,饿了吧,赶紧吃。”肖梅拉过一条搭着欧式椅套的凳子,让云芳赶紧坐下。
“大家快吃吧,让你们等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云芳抱歉地说了一句。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往后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不要客气。”肖梅边说便夹了一块蛋到云芳的碗里。
大家也纷纷拿起筷子,热热闹闹地吃起了早饭。
就在那一刻,云芳的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在家里,从来没有人等过她吃饭,也从没有人给她夹过菜,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就这样一顿早餐,云芳便稀里糊涂地认定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是绝对值得期待的。而且,她也正为此付出了自己不懈的努力。
简单的早饭过后,云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换下的衣服洗了,肖梅便催促她和肖华两人拿上包,准备去店里。
对于第一次来北京的云芳,这一切都是新鲜的。一路上她到处看着街边的招牌,想感受一下首都的风采,不想却先感受到北京的大堵车。都十点了,这高速上的车还是那么堵。在车上百无聊赖,肖梅便和肖华两人没完没了地聊着,云芳还是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堵得水泄不通的车子。这样不把她介入的谈话反而让她觉得自在,她原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随着车流磨磨蹭蹭,云芳不知不觉在车上都睡着了,等车停下来的时候,空气里的雾霾已经被风吹散了,阳光热烘烘地洒了一地。七月份的太阳,到哪儿都是毒辣的。
就这样,云芳和肖华跟着肖梅进了一栋大楼,坐直升电梯上了三楼。在各个店面左扭右拐之后,他们三个人进了最里间的一个靠窗的小店。
一路上肖梅乐呵呵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直到走到她的店面临边儿的这一家停住了脚步。她用食指叩响着玻璃柜,里边那个闭着眼的年轻女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大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一转身,从里边的储物柜里拿了一串钥匙。
“接着!”那个女人轻轻一抛,肖梅麻利地接住了。
“谢啦!”肖梅嘿嘿地笑了两声,便转身招呼我和肖华进了店里。
这个小店不过十平米,里边最多能坐下五个人,再多的话,就得有人站着了。这个和云芳想象的所谓的“店”的概念完全不同,这个只能算是一条走廊。可就是这样的五个店都能年赚五六百,可见这个行业是多么有前景的行业。
云芳知道北京这个城市寸土寸金,能有一个小店已经很不容易,想要开五个店,还都在大商场里,这得有多大的能耐?云芳不敢想象,她现在连一双好鞋都买不起,更不用说别的了。即使她每个月在厦门都有五千块钱的工资,工作了一年,她除了寄给爸妈的两万块钱,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真像肖梅说的那样,自己每个月工资可以翻一倍,只要好好学,好好干,每个月七八千的工资是很容易的事情。
一听到这诱人的工资,云芳对未来一下子充满了信心。可她知道,她想要的绝对不仅仅是工资,而是事业。如果仅仅是想要工资月入八千,她只要在原来的单位等待一年,一年后她便可以拿到这样的工资,何必要千里迢迢从厦门到北京来呢?她能坚持来这里,就是想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能和肖华拥有他们自己的独立的小店,不再过着看人脸色给人打工的日子。
这次云芳和肖华来北京,只带了一小部分的行李,他们想先考察一番,看看这个行业是否有前景,这样的工作二人是否能胜任。
“隔行如隔山”,云芳知道创业初期的艰辛,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心里准备。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此时云芳早已腰酸背痛,呵欠连连。她以为跟着肖梅到店里来瞧瞧,等下午便能回去先休息一遭。可没想到,这个店在西城区,而肖梅他们家在昌平区,一个在二环,一个在五环啊!
云芳呵欠连连地在店里待了整整一天,她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了,可她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找不到可以让她稍微休息一下的地方,她心里又默默担心,自己头一次来就这样娇里娇气的,恐怕要让肖梅他们看轻了。
她就这么强撑了一整天,以为下了班就可以回去了。可等到整栋珠宝城的人都走了,肖梅还在电脑前对账,根本没有想走的意思。这一整天,肖梅也是呵欠连连,可她一刻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云芳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实干的女强人。
都七点多了,窗外的天色早已经暗了,街上到处亮着微黄的灯光,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街灯,像超市里一排排整齐的货架。珠宝城的保安前后一共来催了三次,肖梅才伸着懒腰,恋恋不舍地从电脑前站了起来,对着肖华说了一通云芳听不懂的话,才拿出柜子里的包,准备回家。
一路上又是大堵车,云芳在车上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是八点多了。刚下班那会儿,云芳的肚子早就叫的震天响了,现在过了饭点,她反而一点也不觉得饿了。
吃着那尚算简单的饭菜,云芳总是一个人坐着一言不发。因为不说话,她总是第一个吃饱饭。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干些什么,这个陌生的环境总是让她处处都想保护自己。她打着呵欠,想起自己早上换下的衣服还未洗,便端起卫生间里的脸盆,噼里啪啦地蹲在地上洗衣服。
“云芳,来帮忙收拾一下餐桌。”肖华这一整天没怎么和云芳说话,却冷不丁来这么一句。
云芳本可以说这么一句:没看见我这儿洗衣服吗?可她放弃了,她不想让肖华为难。
有时候云芳也常常想,为什么爱一个人就凡事都为他想,甚至可以放下自己的脾气和身段呢?大学的前男友疯狂爱的她的时候,云芳说不的事情,他从不敢说YES,当时云芳不知道爱是什么,现在的她才知道。
为了她认为的爱,她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擦干了手上的水,便出去帮忙了。
肖梅带着那个一岁的孩子,在沙发上玩耍,只有她婆婆一个人在餐桌前忙碌,肖华也在一旁帮忙。
云芳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逼自己忘记这个女人曾经的嘲讽,挽起袖子和她一起收拾满桌狼藉的餐具。而当这一切刚收拾完的时候,门铃响了,肖梅的婆婆放下手里的抹布,急急忙忙去开了门。
看着肖梅的婆婆利索地和他们笑着说老家话,云芳把最后一个碗和那块抹布端进厨房里去了。肖华望着那堆得像山一样的锅碗瓢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撸起袖子,准备洗碗。
“放着吧,我来。”云芳端着碗,站在门口,淡淡地说。
“不用了,你去洗衣服吧。”肖华头也不抬,准备埋头洗碗。
这对于一个男人的自尊来说,是一次极其大的挑战,尤其是在自己妹妹的婆家。
“你放着,我来!”云芳放下了手里的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洗碗布。她不允许我的男人在这个时候像个乞丐一样,在这些碗碟之中丢掉尊严。
这个时候很多人想说。或许一切没有云芳想的那么严重,或许一个男人能在厨房里洗碗也能显示一个男人的气度和魅力。的确,谁说洗碗天生是女人必须干的活儿。这点云芳比谁都清楚,但她更清楚的是,这一切必须是在大家都平起平坐的时候才有可能。而现在,她和肖华怀揣着七万块钱,匆匆踏上了寻梦的路,在这个坐拥上千万的家庭看来,这一切并不只是学习那么简单。但这些是云芳后来才了解到的,一开始她什么也没想那么多。
来北京之前,肖华郑重地告诉云芳,自己的妹妹肖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所以她说的话都不要放在心上,而且她妹妹这个人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有什么话大家都敞开了说。肖华还特意强调说,他大学刚毕业那一年,他妹妹当时就一直让他到她的公司去帮忙,她说了,家里一直很穷,她有办法打拼出来就一定会帮家里一把,让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也都富起来。
事情如她所愿,她在公公婆婆一两百万的基础上,通过自己四年的打拼,终于坐上了千万户的座位,这其中的辛酸,只有肖梅自己知道。
人总是这样,永远只看见别人现在所拥有的东西,看不见别人过去所没有的东西。就像我们总是看不见自己拥有的东西,总惦记着自己没有的东西一样。
云芳边想边挽起自己的袖子,哗啦哗啦地洗着碗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