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怒云）我道这秀才不中抬举，今日果然负了俺家[负：忘恩负义。]。俺相国之家，世无与人做次妻之理。既然张生奉圣旨娶了妻，孩儿，你拣个吉日良辰，依著姑夫的言语，依旧入来做女婿者。（净云）倘或张生有言语，怎生？（夫人云）放著我哩。明日拣个吉日良辰，你便过门来。（下）[“（下）”，原无。]（净云）中了我的计策了。准备筵席茶礼花红，克日过门者。（下）[“（下）”，原作“（同下）”。]（洁上云）老僧昨日买登科记看来，张生头名状元，授著河中府尹。谁想夫人没主张，又许了郑恒亲事。老夫人不肯去接，我将著肴馔，直至十里长亭，接官走一遭。（下）（杜将军上云）奉圣旨，著小官主兵蒲关，提调河中府事[提调：管理、指挥。]，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谁想君瑞兄弟一举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不曾接得。眼见得在老夫人宅里下，拟定乘此机会成亲。小官牵羊担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来庆贺状元，二来做主亲[主张：主婚。]，与兄弟成此大事。左右那里[左右：身边随从。]？将马来，到河中府走一遭。（下）
第四折
（夫人上云）谁想张生负了俺家，去卫尚书家做女婿去[“卫尚书家”，原无“家”字，根据弘治本补。]。今日不负老相公遗言[不负老相公遗言：负，违背。]，还招郑恒为婿。今日好个日子，过门者。准备下筵席，郑恒敢待来也。（末上云）小官奉圣旨，正授河中府尹。今日衣锦还乡，小姐的金冠霞帔都将著[金冠霞帔（pèi）：古代皇帝给达官贵人家的妇女封号为命妇。命妇随品级不同有不同的服饰，这就是其中一种。]，若见呵，双手索送过去。谁想有今日也呵！文章旧冠乾坤内，姓字新闻日月边[日月：这里比喻帝后。]。
【双调】【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畅风流玉堂人物。今朝三品职，昨日一寒儒。御笔亲除，将名姓翰林注。
【驻马听】张珙如愚[如愚：意思是张生聪明内敛，不外露。]，酬志了三尺龙泉万卷书[“酬志”句：实现了博取功名的志向。]；莺莺有福，稳请了五花官诰七香车[请：得到，接受；
五花官诰（ɡào）：宫诰，即朝廷授官及册封命妇的文书。]。身荣难忘借僧居，愁来犹记题诗处。从应举，梦魂儿不离了蒲东路。
（末云）接了马者。（见夫人科）新状元河中府尹婿张珙参见。（夫人云）休拜，休拜！你是奉圣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末唱）
【乔牌儿】我谨躬身问起居[躬身：弯下身去表示尊敬；
起居：本指饮食坐卧的状况，请安问好称为“问起居”。]，夫人这慈色为谁怒[慈色：如慈颜，多指对母亲的尊称。]？我则见丫鬟使数都厮觑[使数：仆人。]，莫不我身边有甚事故？
（末云）小生去时，夫人亲自饯行，喜不自胜。今日中选得官，夫人反行不悦，何也？（夫人云）你如今那里想著俺家？道不得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一个女孩儿，虽然妆残貌陋，他父为前朝相国，若非贼来，足下甚气力到得俺家？今日一旦置之度外，却于卫尚书家作婿，岂有是理！（末云）夫人听谁说？若有此事，天不盖，地不载，害老大小疔疮[大小：偏义复词，这里只取大的意思；
老大：就是很大。]！
【雁儿落】若说著丝鞭士女图[丝鞭：递接丝鞭是彩楼招亲形式中的一个程序。]，端的是塞满章台路[章台路：本为汉代长安街道名，后成为风流之地，繁华娱乐场所的代称。]。小生呵此间怀旧恩，怎肯别处寻亲去。
【得胜令】岂不闻“君子断其初”[君子断其初：君子在当初一旦做了决定，便不能改变。]，我怎肯忘得有恩处？那一个贼畜生行嫉妒，走将来老夫人行厮间阻？不能勾娇姝[娇姝：美女。]，早共晚施心数；说来的无徒[说来的无徒：说起这个无赖来。]，迟和疾上木驴[迟和疾上木驴：早晚要挨千刀万剐。]。
（夫人云）是郑恒说来，绣球儿打著马了，做女婿也。你不信呵，唤红娘来问。（红上云）我巴不得见他。元来得官回来，惭愧，这是非对著也。（末背问云）红娘，小姐好么？（红云）为你别做了女婿，俺小姐依旧嫁了郑恒也。（末云）有这般跷蹊的事！
【庆东原】那里有粪堆上长出连枝树，淤泥中生出比目鱼，不明白展污了姻缘簿[“不明白”句：这不是明明白白地玷污了姻缘簿吗？]？莺莺呵，你嫁个油炸猢狲的丈夫[油炸猢狲：比喻轻狂。]；红娘呵，你伏侍个烟薰猫儿的姐夫[烟薰猫儿：比喻面貌污秽不堪。]；张生呵，你撞著个水浸老鼠的姨夫[水浸老鼠；比喻鄙俗猥琐之状。]。这厮坏了风俗，伤了时务[时务：重大世事。]。（红唱）
【乔木查】妾前来拜覆，省可里心头怒[省可里：省得，休要。]。间别来安乐否？你那新夫人何处居？比俺姐姐是何如？
（末云）和你也葫芦题了也。小生为小姐受过的苦，诸人不知，瞒不得你。不甫能成亲，焉有是理？
【搅筝琶】小生若求了媳妇，则目下便身殂。怎肯忘得待月回廊，难撇下吹箫伴侣。受了些活地狱，下了些死工夫。不甫能得做妻夫，见将著夫人诰敕[诰敕（chì）：官诰。敕：皇帝的诏书。]，县君名称[县君：古代妇人的封号。]，怎生待欢天喜地，两只手儿分付与[分付：交给。]，你刬地到把人赃诬[刬（chǎn）地：平白无故地。]。
（红对夫人云）我道张生不是这般人，则唤小姐出来自问他。（叫旦科）姐姐，快来问张生。我不信他直恁般薄情。叫见他呵，怒气冲天，实有缘故。（旦见末科）（末云）小姐间别无恙？（旦云）先生万福。（红云）姐姐有的言语，和他说破。（旦长吁云）待说甚么的是！
【沉醉东风】不见时准备著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他急攘攘却才来，我羞答答怎生觑。将腹中愁恰待伸诉，及至相逢一句也无。则道个“先生万福”。
（旦云）张生，俺家何负足下？足下见弃妾身，去卫尚书家为婿，此理安在？（末云）谁说来？（旦云）郑恒在夫人行说来。（末云）小姐如何听这厮？张珙之心，惟天可表！
【落梅风】从离了蒲东路，来到京兆府，见个佳人世不曾回顾。硬揣个卫尚书家女孩儿为了眷属[揣：加给，强加。]，曾见他影儿的也教灭门绝户！
（末云）这一桩事都在红娘身上，我则将言语傍著他，看他说甚么。红娘，我问人来，说道你与小姐将简帖儿去唤郑恒来。（红云）痴人！我不合与你作成，你便看得我一般了。
【甜水令】君瑞先生，不索踌躇，何须忧虑。那厮本意糊突；俺家世清白，祖宗贤良，相国名誉。我怎肯他根前寄简传书？
【折桂令】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吃敲才：骂人的话，如该死的东西。敲：是死刑的一种。]，那厮待数黑论黄[数黑论黄：说长道短，搬弄是非。]，恶紫夺朱[恶紫夺朱：邪恶的紫夺去了红的位置，是以邪压正之意。]。俺姐姐更做道软弱囊揣[囊揣：软弱，不中用。]，怎嫁那不值钱人样豭驹[人样豭（jiā）驹：猪一样的人。]。你个东君索与莺莺做主[“你个东君”句：只不过是说张生应当为莺莺做主，因为莺莺谐音黄莺鸟名，所以这样说；
东君：春神。]，怎肯将嫩枝柯折与樵夫。那厮本意嚣虚[嚣虚：虚伪不真实。]，将足下亏图[亏图：设圈套使人吃亏，图谋陷害。]，有口难言，气夯破胸脯。
（红云）张生，你若端的不曾做女婿呵，我去夫人跟前一力保你。等那厮来，你和他两个对证。（红见夫人云）张生并不曾人家做女婿，都是郑恒谎，等他两个对证。（夫人云）既然他不曾呵，等郑恒那厮来对证了呵，再做说话[说话：此为处置的意思。]。（洁上云）谁想张生一举成名，得了河中府尹。老僧一径到夫人那里庆贺。这门亲事，几时成就？当初也有老僧来，老夫人没主张，便待要与郑恒。若与了他，今日张生来，却怎生？（洁见末叙寒温科）（对夫人云）夫人今日却知老僧的是，张生决不是那一等没行止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况兼杜将军是证见，如何悔得他这亲事？（旦云）张生此一事，必得杜将军来方可。
【雁儿落】他曾笑孙庞真下愚，若是论贾马非英物[“他曾笑”二句：意为杜确本领高强，武压孙庞，讥笑孙庞真是愚蠢的人；文欺贾马，若论贾马，也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孙：孙膑；
庞：庞涓，都是战国时有名的军事家；
贾：贾谊；
马：司马相如，都是汉代大辞赋家。]，正授著征西元帅府，兼领著陕右河中路[“兼领”句：即前面说到的提调河中府的事。]。
【得胜令】是咱前者护身符[护身符：驱邪避祟的符咒。]，今日有权术[权术：权谋机智。]。来时节定把先生助，决将贼子诛[决：必定。]。他不识亲疏[不识亲疏：说郑恒不顾表亲不能结婚的禁忌。]，啜赚良人妇[良人妇：有正当职业的良家妇女。]。你不辨贤愚，无毒不丈夫[无毒不丈夫：当时的习惯用语。]。
（夫人云）著小姐去卧房里去者。（旦下）（杜将军上云）下官离了蒲关，到普救寺，第一来庆贺兄弟咱；第二来就与兄弟成就了这亲事。（末对将军云）小弟托兄长虎威，得中一举。今者回来，本待做亲。有夫人的侄儿郑恒，来夫人行说道，你兄弟在卫尚书家作赘了。夫人怒欲悔亲，依旧要将莺莺与郑恒，焉有此理？道不得个“烈女不更二夫”[烈女不更二夫：即一女不嫁二夫。]。（将军云）此事夫人差矣。君瑞也是礼部尚书之子，况兼又得一举。夫人世不招白衣秀士[“世不招白衣秀士”，“世”原作“一”，根据毛西河本改。]，今日反欲罢亲，莫非理上不顺？（夫人云）当初夫主在时，曾许下这厮，不想遇此一难。亏张生请将军来，杀退贼众。老身不负前言，欲招他为婿。不想郑恒说道，他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也，因此上我怒他，依旧许了郑恒。（将军云）他是贼心，可知道诽谤他。老夫人如何便信得他？（净上云）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则等做女婿。今日好日头，牵羊担酒，过门走一遭。（末云）郑恒，你来怎么？（净云）苦也！闻知状元回，特来贺喜。（将军云）你这厮，怎么要诳骗良人的妻子，行不仁之事，我根前有甚么话说？我闻奏朝廷，诛此贼子。（末唱）
【落梅风】你硬撞入桃源路，不言个谁是主，被东君把你个蜜蜂儿拦住。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里是借杜鹃的叫声，劝郑恒归去。]。
（将军云）那厮若不去呵，祗候拿下[祗（zhī）候：宋时为武官名，后指杂役。]。（净云）不必拿，小人自退亲事与张生罢。（夫人云）相公息怒，赶出去便罢。（净云）罢，罢！要这性命怎么，不如触树身死。妻子空争不到头，风流自古恋风流。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三寸气”二句：活着就什么事都可以办，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完了。]。（净倒科）（夫人云）俺不曾逼死他，我是他亲姑娘，他又无父母，我做主葬了者。著唤莺莺出来，今日做个庆喜的茶饭，著他两口儿成合者。（旦红上，末旦拜科）（末唱）
【沽美酒】门迎著驷马车[“门迎”句：称颂其对家人有恩，使其子孙发达。]，户列著八椒图[户列著八椒图：门上刻着各种花纹。椒图：本为龙的九子之一，好闭口，用为门上的装饰。只有官署的门上才绘有椒图；八椒图：指门饰上的各种螺形花饰。]，四德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著众亲故。
【太平令】若不是大恩人拔刀相助[拔刀相助：遇见不平的事挺身相助。]，怎能勾好夫妻似水如鱼。得意也当时题柱，正酬了今生夫妇。自古、相女、配夫[自古相女配夫：从古以来就是根据女儿的条件来择配相称的丈夫。]，新状元花生满路[花生满路：心满意足的意思。]。（使臣上科）[使臣上科：使臣上来。科：舞台提词。]（末唱）
【锦上花】四海无虞，皆称臣庶[“四海”二句：天下太平，都称臣民；
无虞：没有纷乱，没有二心。]；诸国来朝，万岁山呼[万岁山呼：即山呼万岁。]；行迈羲轩[行迈羲轩：德行超过了伏羲和轩辕。羲、轩：都是传说中的古代圣君。]，德过舜禹；圣策神机，仁文义武[仁文义武：是说文治武功都符合儒家的仁义原则。]。朝中宰相贤，天下庶民富；万里河清[河清：河，黄河。河清比喻太平盛世。]，五谷成熟；户户安居，处处乐土[乐土：典出《诗经·魏风·硕鼠》，是仁政爱民的地方。]；凤凰来仪[凤凰来仪：凤凰飞来而有容仪。]，麒麟屡出[麒麟屡出：麒麟是祥瑞的动物，屡出自然是天下祥端，太平的象征。]。
【清江引】谢当今盛明唐圣主[“谢当今”句：为当时赞颂的习语。]，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眷属：家眷亲属。]。
【随尾】则因月底联诗句，成就了怨女旷夫。显得有志的状元能，无情的郑恒苦。（下）
题目小琴童传捷报崔莺莺寄汗衫
正名郑伯常干舍命张君瑞庆团
总目[“总目”及以下四句，原无。据王伯良本补。]
张君瑞要做东床婿
法本师住持南赡地[南赡：即南赡部洲。佛教认为须弥山四方咸海之中有四洲：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北俱卢洲。南赡部洲在须弥山之南，中国即在此洲。]
老夫人开宴北堂春[北堂：主母所居之处。]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