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旦上云）自那夜听琴后，闻说张生有病，我如今著红娘去书院里，看他说甚么。（叫红科）（红上云）姐姐唤我，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旦云）这般身子不快呵，你怎么不来看我？（红云）你想张……（旦云）张甚么？（红云）我张着著姐姐哩[张：看，望。]。（旦云）我有一件事，央及你咱。（红云）甚么事？（旦云）你与我望张生去走一遭，看他说甚么，你来回我话者。（红云）我不去，夫人知道不是耍。（旦云）好姐姐，我拜你两拜，你便与我走一遭。（红云）侍长请起[侍长：也作使长，是仆人对主人的称呼。]，我去则便了。说道：“张生，你好生病重[好生：好是程度副词，太、甚的意思。生：语气助词，无义。]，则俺姐姐也不弱。”只因午夜调琴手，引起春闺爱月心。
【仙吕】【赏花时】俺姐姐针钱无心不待拈[不待：不想，不愿，懒得。]，脂粉香消懒去添，春恨压眉尖[春恨：指相思之愁。]。若得灵犀一点[灵犀一点：贯穿犀牛角的白线，比喻心心相印，两情相通。]，敢医可了病恹恹。（下）
（旦云）红娘去了，看他回来说甚话，我自有主意。（下）
第一折
（末上云）害杀小生也。自那夜听琴之后，再不能够见俺那小姐。我著长老说将去，道：“张生好生病重！”却怎生不见人来看我？却思量上来，我睡些儿咱。（红上云）奉小姐言语，著我看张生，须索走一遭。我想咱每一家，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
【仙吕】【点绛唇】相国行祠，寄居萧寺。因丧事，幼女孤儿，将欲从军死。
【混江龙】谢张生伸志，一封书到便兴师。显得文章有用，足见天地无私[“谢张生”四句：“伸志”是说张生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又拯救了母女的危难；
“文章有用”：是说借兵的信；
“天地无私”，是说不允许盗贼存在。]。若不是剪草除根半万贼，险些儿灭门绝户了俺一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废却成亲事。一个价糊突了胸中锦绣[胸中锦绣：指胸中才华。]，一个价泪揾湿了脸上胭脂。
【油葫芦】憔悴潘郎鬓有丝[潘郎鬓有丝：未老先衰，鬓发斑白称潘鬓。]，杜韦娘不似旧时[杜韦娘：原指唐朝名妓，后用作曲调名。]，带围宽清减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悬悬：牵挂，思念。]；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
【天下乐】方信道才子佳人信有之，红娘看时，有些乖性儿[乖：反常，背离。]，则怕有情人不遂心也似此。他害的有些抹媚[抹媚：着迷，迷恋很深的意思。]，我遭著没三思[没三思：元人称心为三思台，没三思就是没心的意思。]，一纳头安排著憔悴死[一纳头：埋头，有一心一意的意思。]。
却早来到书院里，我把唾津儿润破窗纸，看他在书房里做甚么。
【村里迓鼓】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多管是和衣儿睡起，罗衫上前襟褶[褶（zhězhì）：衣服上的褶皱。]。孤眠况味，凄凉情绪，无人伏侍。觑了他涩滞气色[涩滞气色：面色无光，没精打采。]，听了他微弱声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元和令】金钗敲门扇儿[钗：妇女首饰。]。
（末云）是谁？（红唱）
我是个散相思的五瘟使[五瘟使：瘟神。]。俺小姐想著风清月朗夜深时，使红娘来探尔。
（末云）既然小娘子来，小姐必有言语。（红唱）
俺小姐至今脂粉未曾施，念到有一千番张殿试[殿试：由皇帝主持的在宫殿中举行的最高级科举考试。元朝时对读书人有时也敬称“殿试”。]。
（末云）小姐既有见怜之心，小生有一简[简：书信。]，敢烦小娘子达知肺腑咱。（红云）只恐他番了面皮。
【上马娇】他若是见了这诗，看了这词，他敢颠倒费神思。
他拽扎起面皮来[拽扎：绷紧。拽扎起面皮，就是板起面孔。]：“查得谁的言语你将来，
这妮子怎敢胡行事！”他可敢嗤、嗤的扯做了纸条儿。
（末云）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红唱）
【胜葫芦】哎，你个馋穷酸俫没意儿[馋穷酸俫：就是穷酸的意思，是对贫穷读书人的调侃。俫：助词，无义；
没意儿：没意思。]，卖弄你有家私[家私：家产。]，莫不图谋你东西来到此？先生的钱物，与红娘做赏赐，是我爱你的金赀？
【幺篇】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桃李春风墙外枝：出墙的花，后以出墙的桃花比喻妓女。]，卖俏倚门儿[卖俏倚门：指妓女生涯。]。我虽是个婆娘有气志，则说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恁的呵，颠倒有个寻思[颠倒：反倒，反而。]。
（末云）依著姐姐：“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红云）兀的不是也。你写来，咱与你将去。（末写科）（红云）写得好呵[写得好：写完了。好：完了。]，读与我听咱。（末读云）“珙百拜，奉书芳卿可人妆次[芳卿：对女子的亲敬称呼；
可人：可意的人；
妆次：妆台之间，是书信中对女子的尊称，好比足下。]：自别颜范[颜范：容颜，模样。]，鸿稀鳞绝[鸿稀鳞绝：没有音信。]，悲怆不胜。孰料夫人以恩成怨，变易前姻，岂得不为失信乎？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腋翅于妆台左右；患成思渴，垂命有日。因红娘至，聊奉数字，以表寸心。万一有见怜之意，书以掷下，庶几尚可保养。造次不谨[不谨：不谨慎，不小心。]，伏乞情恕。后成五言诗一首，就书录呈：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虚誉：虚名。]。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花影重：花荫浓密。]。”（红唱）
【后庭花】我则道拂花笺打稿儿，元来他染霜毫不勾思[霜毫：指秋天的兽毛。这里代指毛笔；
勾思：构思。]。先写下几句寒温序，后题著五言八句诗。不移时，把花笺锦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方胜儿：方形彩结，用丝织品做的装饰品。]。忒聪明，忒敬思[敬思：风流放浪，潇洒可爱。]，忒风流，忒浪子。虽然是假意儿[假意儿：虚情假意。]，小可的难到此[小可：轻微、平常之意；
小可的，指人，一般人。]。
【青哥儿】颠倒写鸳鸯两字，方信道“在心为志”[在心为志：出之《诗经》。]。
（末云）姐姐将去，是必在意者！（红唱）[“末云”句原无，根据毛西河本补。]
看喜怒其间觑个意儿[喜怒其间觑个意儿：在莺莺高兴时找个机会。喜怒：偏义喜。]。放心波学士！我愿为之，并不推辞，自有言词。则说道：“昨夜弹琴的那人儿，教传示。”
这简帖儿我与你将去，先生当以功名为念，休堕了志气者！
【寄生草】你将那偷香手，准备著折桂枝[折桂枝：比喻科举及第。]。休教那淫词儿污了龙蛇字[龙蛇字：形容字体流利，笔势如龙蟠蛇曲。]，藕丝儿缚定鹍鹏翅[藕丝：比喻情感缠绵。]，黄莺儿夺了鸿鹄志[黄莺：用为美女的代称；
鸿鹄志：远大抱负。]；休为这翠帏锦帐一佳人，误了你玉堂金马三学士[玉堂金马三学士：比喻才华出众的人。]。
（末云）姐姐在意者！（红云）放心，放心。
【煞尾】沈约病多般[沈约病多般：比喻像沈约一样多病。]，宋玉愁无二[宋玉愁无二：像宋玉一样多愁。]，清减了相思样子。则你那眉眼传情未了时，我中心日夜藏之[“则你那”二句：意思是早在你们没完没了地眉目传情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怎敢因而[因而：草率、凑合、怠慢、不重视的意思。]，“有美玉于斯[有美玉于斯：这里是歇后语，意思是要找好的匣子藏起来。]”，我须教有发落归著这张纸[发落：处置；
归著：着落，结果。]。凭著我舌尖儿上说词，更和这简帖儿里心事，管教那人儿来探你一遭儿。（下）
（末云）小娘子将简帖儿去了，不是小生说口，则是一道会亲的符箓[会亲：指婚后男女两家共邀亲属相见的礼仪；
符箓（lù）：指有灵验的文书神符。]。他明日回话，必有个次第[次第：这里是分晓、结果的意思。]。且放下心，须索好音来也。且将宋玉风流策，寄与蒲东窈窕娘[窈窕娘：美好的女子，这里指身心都美好。]。（下）
第二折
（旦上云）红娘伏侍老夫人，不得空，偌早晚敢待来也。困思上来，再睡些儿咱。（睡科）（红上云）奉小姐言语，去看张生，因伏侍老夫人，未曾回小姐话去。不听得声音，敢又睡哩。我入去看一遭。
【中吕】【粉蝶儿】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风静”二句：“仅十一个字，写女儿深闺便如图画”（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译）；
香散：香飘之意。]，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绛台：红色的烛台。]，金荷小[金荷：烛台上部荷花形的接烛泪的铜盘。]，银釭犹灿[银釭（ɡānɡ）：灯；
灿：灯亮。]。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梅红罗软帘：淡红色绫罗做的帐帘。]。
【醉春风】则见他钗亸玉横斜，髻偏云乱挽。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旦做起身长叹科）（红唱）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
我待便将简帖儿与他，恐俺小姐有许多假处哩。我则将这简帖儿放在妆盒儿上，看他见了说甚么。（旦做照镜科，见帖看科）（红唱）
【普天乐】晚妆残[晚妆残：昨晚的妆没洗掉。]，乌云亸[乌云亸（dǎn）：指黑发。]，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开拆封皮孜孜看[孜孜看：认真仔细地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
（旦怒叫）红娘！（红做意云[做意：做出某种样子，这里指做出警觉、注意的样子。]）呀，决撒了也[决撒：败露。]！
厌的早扢皱了黛眉[扢（ɡē）皱：皱起，紧皱。]。
（旦云）小贱人，不来怎么！（红唱）
忽的波低垂了粉颈，氲的呵改变了朱颜。
（旦云）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云）小姐使将我去，他著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著甚么？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过犯：过错。]，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姐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我将这简帖儿，去夫人行出首去来[出首：自首。]！（旦做揪住科）我逗你耍来。（红云）放手，看打下下截来！（旦云）张生两日如何？（红云）我则不说。（旦云）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红唱）
【朝天子】张生近间、面颜，瘦得来实难看。不思量茶饭，怕见动弹[怕见：懒得。]；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
（旦云）请个好太医看他证候咱[太医：指御医；
证候：病情，症状。]。（红云）他证候吃药不济。
病患、要安，则除是出几点风流汗。
（旦云）红娘，不看你面时，我将与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红云）你哄著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的他七死八活，却要怎么？
【四边静】怕人家调犯[调犯：嘲笑讥讽，说是道非。]，“早共晚夫人见些破绽，你我何安。”问甚么他遭危难？撺断、得上竿，掇了梯儿看[“撺断”二句：鼓动别人登梯子爬上竿子去，自己去撤走梯子，看人家下不来。这里是指莺莺害得张生得了相思病，却又撒手不管了；
“撺断”：“撺掇”之意。
]。
（旦云）将描笔儿过来，我写将去回他，著他下次休是这般！（旦做写科）（起身科云）红娘，你将去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贱人都有说话！（旦掷书下）（红唱）
【脱布衫】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口没遮拦：口风不严。]，一迷的将言语摧残[一迷的：一味的，一个劲的。]。把似你使性子[把拟：假如，与其。]，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好人家：说的是官宦人家。]。（红做拾书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