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是独生子女,这种姊妹间的纷争夺宠自是从未经历过,也无从体会她内心的苦痛,只好默默无言,望着她暗自垂泪,张口却找不到安慰的话语,毕竟,完颜清瑶的过往我一无所知,对于我来讲,这是个完全陌生和玄妙的领域。
但是我宁愿相信,完颜清瑶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不含歹意,她对长姐的直呼其名,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对亲人的亲昵的表现,她们不为世俗长幼尊卑所束缚,只是单纯地急迫地想要表达自己的亲近之意罢了。
“没有,没有……”我呆愣着单一地重复着两个字,渴望减少清瑶的怨怼和恨意,“长姐,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当时我年幼懵懂,或许是莽撞了些,没找对方法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可是私心里只是想和你更加亲密一些而已……”
我的话刚起了一个头,就被清瑶凶恶地打断:“你闭嘴!道歉就可以了结一切么?你别做梦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装得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嘴脸,如今你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这幅丑恶到极致的嘴脸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别以为我傻到还会跳进你的圈套上你的当,不可能!”
究竟是怎样的恩怨,可以令人前这样贤淑文静的清雯,现在像一头受伤未愈的困兽般声嘶力竭,血泪相加,我所错过的完颜清瑶的过去,究竟有怎样的秘密,究竟有怎样的纠葛,是我至今所不知道的?
“阿玛奉旨远差,从江南带回来一支翠玉芙蓉簪,他让我们姐妹仨挑,你向来深得阿玛的欢心,自是要天上的月亮也不为过,可是我呢?你明知我心仪那支簪子,我难得会有那样喜欢的首饰,第一眼便相中了,可你却抢先挑走,回眸还对我轻蔑一笑,全然的嘲讽和鄙薄!事后我安慰自个,兴许你也真心属意那簪子,想必好好珍惜,竟不料你不日便却佯装不慎,当着我的面摔碎了它,你脸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愕然于童年顽劣的完颜清瑶,我面对着清雯,罪恶感油然而生,不论这件事是否是从前我这具身体的主人所为,无论这是真实的事情,抑或只是误会一场,伤害已经造成,我所能做的,只有勉力挽回。
紧咬下唇,十指紧攥着床单,我却听得更大的惊耗,顿时漫天的罪恶感直窜上头脑:“幼年你对我的一切刻薄,我都可以忍受,归结为无知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你为何要剥夺我幸福的权利,到底为什么?”
清雯脱力跌坐在炕桌边,将头深埋在臂弯,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她的痛苦,给她多一丝喘息的空间:“你不喜欢十四爷,你不愿下嫁,难道我就喜欢我就愿嫁么?凭什么你能够选择你的婚姻,而我就必须屈从于命运,你告诉我,教教我!”
当年的赐婚风波重新浮现脑海,康熙拟好圣谕的那一刻,我是解脱的。我竟不知,自己的拒婚会无端令另一个女子深陷情感囹圄,我竟天真骄傲的以为,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深居闺阁的女子不会也不该有自己青眼相加的男子。
但是感情,连自身都难以把握和预料,古往今来从未变更。
我是这样的自私,无法抉择,放弃自己的幸福,抑或牺牲他人的幸福,两者相较,我又能如何?我是个俗人,没那么多舍身为人,我选择保住自己的幸福……
“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必须是你的,不要的东西都必须由我这个名义上的长姐收拾烂摊子,但是你可曾有一日真正将我视作你的姐姐?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早已有人……”清雯说到这里,言语之间停滞了下,挪眼望向窗外的一片碧天卷云,唇边溢出一丝青涩的笑容,恍如回到了与爱人相依,驰骋于广阔天地间的那段美好时日。
我无从知悉那是怎样荡气回肠、刻骨铭心的一段爱恋,竟然使得素来淡雅从容的长姐念念不忘,但是经历过真爱的人,皆有通感,虽不了解其中的细节,却能感同身受。
“倘若我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兴许能够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跟着爷过下去,但是……”清瑶掠出一弧自嘲的笑意,长而卷曲的羽睫徐徐阖上,“但是,偏生我知道了,当初若非你的拒婚,这十四福晋的头衔,恐怕还落不到我的头上,万岁爷真正属意的,是你!完颜清瑶,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对你三跪九叩感恩戴德,谢谢你拱手相让这份殊荣,让我尽享金玉珠翠富贵荣华。”
“姐姐,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有心上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面对清雯霍然站立咄咄逼人,我仓促之间惶恐之至,竟有些慌不择言,语无伦次,双手顿时交护在胸前,满面惊恐地望着似乎已经发狂失去理智的长姐。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就暗暗发誓,我若不好过必定要你陪葬!”清雯大步流星紧走几步,逼近床帏指着我的鼻尖,如同绝望的困兽做最后的挣扎。
头皮一阵剧烈的刺痛,耳朵嗡嗡作响,我的头被强制性地高高抓起,清雯一手猛然拽住我的头发,一手推搡着我:“不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这句话说得多么轻松,你还记不记得这块儿锦帕?当年你问额娘,为什么我身上总有一股漫然的玫瑰香,额娘告诉你我喜欢玫瑰汁子熏染过的帕子,但是你知道我为何痴迷于玫瑰的芬芳么?因为他……他离开之前……手里紧紧攥着的……是……”
长姐言至于此早已泣不成声,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紧攥着我发丝的手也渐渐失去了气力,哭得累了,那双曾温暖过我的纤嫩玉指脱开了禁锢,她整个人瘫坐在床沿,遥遥望着一个方位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眸中是莫名的深幽,仿佛一丝波澜也没有,又仿佛掀起万丈惊涛。
我惊魂未定,方才的狂轰滥炸已击得我心力交瘁,我无暇再深思其他的事情,他和长姐,到底是一番怎样的爱恨痴嗔?他离开,又是去了何方?这一切的谜团,就缠绕盘桓成一根细丝线,勒在我的颈间使我窒息。
“决不让你好过,决不让你好过……”这句诅咒般的言语回旋,我骤然看向仍旧沉浸在伤痛中的长姐,瞳孔一阵阵收缩,心跳瞬间紊乱得毫无节奏可言。
“胤禩!”蓦然间我惊呼出声,顾不上穿鞋和理妆,疯狂地往门外奔去。
只是此时急躁的我没有觉察,长姐的眸中滑下两行清泪,双目完整地倒映着我的背影,静静地,不忍地,合上了眼睑……
脚下的道路崎岖不平,鹅软石的凹凸无情地刺激着早已冰冷的脚底,衣衫单薄,抵不住凛冽刺骨的寒风,可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几条小径对于我来说完全是轻车熟路,这段时日我夜夜携着胤禩一同散步,聊古论金谈天说地,他的臂弯,他的肩膀,他的笑靥,他的一切的一切,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一遍遍地重复循环,一遍遍击打着我撕裂着我……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
不会有事的,我只不过贪睡了这么一小会儿,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书房、卧室、厅阁,我像是个疯子一般破门而入,然后四处奔走寻觅,口中高唤着他的名字,但回应我的,只有扑面冷风的呼呼回响和形成鲜明对比的死寂。
“清瑶……”背后一个清醇厚重的嗓音响起,即便我再糊涂,也能分辨,霎时刹住脚步,回转身子与他照面,确是许久未见的十四,此时的他略见沧桑,鬓角也染上微霜。
“胤禩人呢?”一步步挪近,内心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重,我却勉强笑了一笑,并且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微笑。
长久的静默,逼得人狂躁的静默,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终究只得轻飘飘的一句回答:“事情已经发生了,随缘吧……”
“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摆在面前的事实,我却不愿意相信。
“清瑶你醒醒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你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十四扳过我的双肩,望进我的眼睛深深凝视着,怒气亦是不可抑止。
“所以,我做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都白费了,都白费了是不是?”我倏然揪起十四的衣领,浑身像被施了魔法不停地颤抖,“为什么不帮他,为什么不帮帮他,我问过也恳求过你,即使不愿相助也别落井下石。这究竟是为什么,是谁当初信誓旦旦,为什么要违背承诺?”
眼前一片片的晕黑,嘴角已经咬破,血腥味喷涌而上。抵不住头脑的酸胀,我顺着他的身体缓缓地滑了下来,整个人就像趴跪在地上一般,卑微而痛苦,十四伸出手臂支撑住我的身体,凌空将我拦腰抱起。
我模糊的视线落在他的下颚,第一次发现他脸部的轮廓是这样的坚毅,棱角分明,也许真的没有一个人是停留在原地的,我们,都在成长,都在蜕变……
烛光摇曳,满室却只剩凄苍,寻寻觅觅,冷冷凄凄,凄凄惨惨戚戚,我总算能够体味其中的疮痍和无奈。历史是怎样行进的,果真是一点也没有偏差,即便我千算万算,也算不过天意人心。
“清瑶,你也别怨天尤人,人各有命,时移势迁,这所有的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丝毫勉强不得。”十四坐在圆桌旁,笼罩在微弱烛光下的侧脸分外的阴郁,“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是何必?”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十四爷,您说对吗?”鄙薄一笑,我都难以接受懦弱的自己。
“够了!清瑶,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了,历史就是历史,不可能因为任何人的介入有任何改变,只许顺从不许顽抗。”十四倏然怒起茶盏一掼,瓷杯底和红木圆桌面碰撞出一声闷响,“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你很不像你!”
“我早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昊,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不是吗?”我偏过头去扫了十四一眼,高中时我所熟识的昊,是那么神采飞扬,清澄俊逸,可是如今的他,却早已蒙上了世俗和虚伪的阴霾,“这些反抗和挣扎,对于你十四爷来讲确实是无谓的,可是胤禩呢,你难道不愧疚于自己的自私么?”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了,可惜早没了收回的权利,他有权利保留他的选择,这毕竟也是攸关命途的大事,棋局已在收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又有什么资格,强迫他遵从我的意愿,满足我的私欲?
实质上是我太自私……
十四一时没有答话,室内的氛围有跌入了冰点,我讷讷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你。”
幽然轻叹,听到这声包含着许多情绪的悠长叹息,骤然间我的心有些聒噪,莫名的原因,也许正是这怅叹之后,我才最终接受了这样失望进而绝望的结果。
“清瑶,顺着历史走并不代表着灭亡,至少你熟知这段历史,在生死关头依然保留放手一搏的资格,你把握在手中的知识便是最好的武器,不必要浪费在不值得的地方。”十四泛白的指节轻叩案桌,语调温柔而平静缓慢,但是并没有给我任何诘问的机会,“你刚刚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确实自私,我不愿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陪你玩一场前途未卜的赌局。如今我有妻有子,有家庭有事业,兴许再过个几年我还会儿孙绕膝,共享这天伦之乐,我已经没有勇气陪着你反抗未知的明天,我能做的,便是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任事态如何百变,我自岿然不动,清瑶,我请求你理解,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本是我太过强求,你不必检讨。”我淡漠地直视前方,轻扯过被褥道,“我有些困了想睡了,十四爷请回吧。”
“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怪我,我不会强求你的原谅,等你想通的那一天,我才会再度出现在你面前。”轻微的开门关门声,脚步逐渐远去,混杂着一丝凌乱和仓皇。
十四,我并不怪你,也不怪罪任何人,一向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爱新觉罗胤祯,康熙的十四阿哥,雍正同母胞弟,生于康熙二十七年,卒于乾隆二十年,享年六十有八,他的一生潮起潮落,跌宕起伏。康熙驾鹤西去之后,雍正承旨登上大宝,他的日子便大半耗费在遵化守灵之中,大好男儿的时光,本应大有一番作为,却被囚禁在景陵,实实令人扼腕,可是相比其他兄弟的遭遇,确是好上万倍不止,无论是从物质精神,还是从年岁寿命。
他不愿此时出差池,我十分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是理解并不代表着接受,不怨怪并不代表原谅。
不予怨怪的反面是怨怪,我丝毫无怨,可是要我原谅一个栽赃抹黑丈夫的人,我实在做不到,虽然,我懂得他的无奈,但抱歉我不是圣人。
晨曦透过窗棱暖暖地通透入室,斜斜密密地交织成一簇簇霞光,晦暗的内室,我端坐在梳妆台前,双手在鬓间穿梭缠绕,梳起一个衬得起我的身份,尊贵干练的发式,浓重的妆容掩盖了原先憔悴不堪的脸色,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臣媳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金安。”跪倒在凉薄的毡毯上,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起来吧。”依然沉厚的嗓音,却透露出一丝倦怠劳累,在朝堂上再如何叱咤风云运筹帷幄,他毕竟已是个垂垂老矣的长者,“你们都退下。”
屏退左右后,他淡淡道:“胤禩的事你听说了?”
“是。”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双眸未垂。
“那么,今儿个来,又是以什么身份?”康熙微微向后仰靠在迎枕上,拇指按摩着太阳穴,面容三分疲惫。
“回皇阿玛,臣媳是以胤禩福晋的身份来觐见的。”对,我是他的妻子,唯一的。
“臣媳?哈哈,好一个臣媳,一个个真是不要命了……”他没有暴跳如雷,但骇人的低沉笑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厅,瘆人骨髓,越是平静越是危险,“他送了一对垂死的海东青来,你要送朕什么大礼诅咒朕早日归西?”
敛眉复又跪下,平静道:“知子莫若父,皇阿玛应该了解胤禩,他怎会生此大逆不道之心,又怎会用此粗浅拙劣的方式?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这对海东青,绝不可能是胤禩送的,其中曲折,望皇阿玛明察。”
“朕为何要查?他都认罪了!你要朕从何查起?”砰的巨响一声,茶案战栗了几下,案上的茶杯乒乓作响,碧青的茶叶倾倒一桌,水顺着明黄织锦一滴滴地砸落在地。
他认罪?我的脑海一片灰白,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噩耗,在来这之前,我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却未尝料想到到此却有这么一出。
“温柔乡即英雄冢,朕一早便警醒过他,如今既然是他冥顽不灵,不知好歹,朕决计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康熙如一头暴怒的雄狮,额上的青筋丝丝绽出,薄唇紧抿,“你既是他的妾侍,自当与他同甘苦共进退,而不是在这里向朕讨要个说法!”
“皇阿玛……”我启唇低呼道,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阵脚大乱,但又想起胤禩的话,即便内心再紧张,也丝毫不允显露怯懦之意,于是径自镇定了会儿,昂起脖颈又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即便此事暂且按下不提,臣媳想,臣媳和皇阿玛之间还有很多可以聊的。譬如,臣媳的眼睛,可有让皇阿玛想起些什么来?”
既然亲情牌无用,那么爱呢?再说的准确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呢?不知他可还记得,当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她。
康熙的眸光霎时一紧,对上我的视线:“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莞尔一笑:“皇阿玛掩藏得很好,但一旦涉及感情之事并非全然由得自己,细微之处便显端倪。今晨臣媳对镜梳妆时猛然醒悟,皇阿玛对臣媳这习惯性的近乎骄纵的宠溺,臣媳不敢认为理所当然,怕是和臣媳这双与良妃娘娘相似的眼睛脱不了干系罢。”
康熙定定地望着我的眉眼,长时间没有挪开眼去,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远处的某个人,当然,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话多反而言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斗争,自己体悟,自己回味……